行走在异乡的土地上，是为了生活。繁忙的工作总让我步履匆匆，无暇顾及生活之外的一切。不曾留意过路边一颗种子是何时发芽并开始长叶的，一朵花是何时盛开并摇曳在暖风里。围绕着小城的山梁何时披一身新绿何时又重归萧瑟，也没有关注过自己的栖身之地，是怎样一天天由僻静荒凉变得繁华热闹起来。
　　 这里的山川风月似乎不关乎我，人情世故也不关乎我。他乡的土地，仿佛会迟钝人的思维，日复一日，我忽略了眼前的春花芬芳、夏夜清凉、秋月浩渺、冬雪皑皑。此地连绵的群山、逶迤的河川、巍峨的楼房……在安土重迁的祖训里，对他乡的注脚叫“漂泊”，在他乡，我只是随风的柳絮，逐水的浮萍——我的根不在这里。
　　 我的根植在故乡。那里有明媚的风景，风月跌宕、四季轮回——那是永久封存的故乡记忆。故乡的的小村庄在暮色开合的天边，笼罩着村庄的绿树，仿佛大地上升起的一堆绿云。村庄的天空，四季都是一片湛蓝，映衬着几朵悠闲漫步的白云，阳光柔媚地抚摸着原野、山川，也抚摸着快乐的童年。村庄中央，一方池塘碧绿清澈，一株老柳树横卧在池塘边，这一片夏日浓荫里永远热闹，挤满了洗衣的女人，戏水的孩童。风从田野上吹过，偶尔也拂过村庄，味道清甜甘爽。傍晚时分，小村庄炊烟袅袅，晚归的牛羊发出“咩咩”慵懒的叫声，和巷口妈妈呼唤爱儿的声音融汇在一起，温馨可人。生活在一个小村里，浓郁淳朴的乡情就交织在“娘”“叔”“爷”“奶”的称呼里，多年后，光阴的河流里仍清晰映射着敦厚温和的面容……
　　 独居异乡的日子，只是一串日历上的数字，被岁月看不见的手一页页翻过。悄无声息里，悠悠十余年，只有这斑驳的双鬓、细密的皱纹是我在异乡生活的唯一证明。
　　 有一天，手机上出现一串陌生的号码，手机提示是故乡的号码！心情无端得激动。接通电话，原是昔日故人，仿佛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聊起前尘往事，那些曾经放不下的事，过不去的坎，已被时光打磨成一粒粒微尘细露。说话间，聊起故人，残存的记忆仅是那个人最突出的特征：“他是个胖子”，“常戴眼镜”，“她皮肤很白”，“爱穿白裙子”……
　　 忆旧的主题是为了惜今。不知不觉就说到某某女儿出嫁了，某某荣升奶奶了，沉重的话题是某某病重，某某已经作古……唏嘘感叹很久，心里就萌生了回乡的念头。这念头一经萌生，就在心田里潜滋疯长。最终，我决定趁假期回乡走一遭。
　　 终于踏上回乡的征程，近乡却情怯。等到双脚真真切切地踏在故乡的土地上，发现已经找不到记忆里的故乡：除了连片的麦田依旧金浪翻滚，那穿梭其中的高速路笔直宽阔，连缀着周围成群的楼房。远山一片黛青色，沟沟坡坡被多雨的季节洇染成一道道翠绿的屏障。
　　 养育了童年的小村庄陌生里透着崭新：那条通往村庄口的小路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漂亮的二层楼房代替了昔日破旧的窑洞。村庄深处，那片承载了童年所有快乐的池塘，碧池春草转眼就幻化成油绿蓬勃的青纱帐，塘边低垂的柳丝和小村一起沐浴着朝霞暮光。
　　 这，分明是故乡，却又分明不是故乡了。仿佛一场春梦，梦里，我去外面的世界转了一圈；梦醒时节，来到了和异乡平行的另一个时空隧道，就已经跨入了油腻的中年门槛！说不出欣喜，说不清惆怅。于是，我明白，回不去的地方就叫故乡，安放乡愁的稳妥之地是梦乡。
　　 迎面走来少年郎，依稀可辨童年玩伴的模样：“你是军的娃娃吧？”少年一脸疑惑的走开，并不搭理我。
　　 眼前走过一个发福的中年女人，走过去了又转回头看，我也像刚才的少年一脸疑惑之间，那女人突然跑过来，一把抱住我：“你是小雨吗？真是小雨啊！上初中时咱俩还在一个炕上睡过呢！”“小雨”是我的小名，是小时候在妈妈和玩伴口里的名字。于是，青涩的少女，清贫的生活，都成了青春记忆里咀嚼不尽的橄榄，又涩又甜。我们审视对方，惊喜里夹杂着喟叹，斑白的鬓发印染着岁月的风霜，眼角的皱纹沉淀着岁月的印痕。
　　 这个一同度过童年少年的女人，如今，也是我人生的一面镜子，照出我的少年出行、中年归来，半世生活的风尘仆仆。记忆里的羞涩少女和眼前的中年大婶，恍如隔世；记忆里的故乡，和眼前的故乡，恍如隔世。
　　 瞬间，我洞察了韶光的秘密，岁月的双肩必定有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它不动声色地把青葱少年打磨成了油腻中年。友情就如回不去的青春年少，有时光的河流横亘在中间。最初相遇的热情过后，我们讪讪地，疏离了。一切都是前尘往事，未来的日子，唯有大步向前，奋起直追。
　　 从故乡回来，我的心踏实之余，又有点失落。故乡还在，但我的根似乎已经被剥离了。人生啊！牵绊在哪里，根就会扎在哪里。绵长的牵绊，能打通时空，连缀着他乡月和故乡月一样明！于是，异乡开始变得亲切，就像我对朋友介绍的那样：“那地方楼房又多又高，山水一片青绿。人处熟了，工作也顺意，就打算在那里安家了。“
　　 这一句“打算在那里安家了“堪比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咒语，一下子让我从浑浑噩噩里清醒过来了。从前的生活仿佛被施了魔法，现在睁开眼，周围的一切欣欣然，仿佛新生的，都很新鲜。
　　 道旁那个眉宇清秀的孩子，为什么会哭泣？别是迷路找不到家了吧？还是我跟一段路程比较放心。在小区门口水果摊买几斤葡萄、香蕉，慢慢地，大家就成了打招呼的熟人。商铺里音乐与霓虹灯交替辉映，是商家在宣传新推出的一款烤箱，价格很优惠，我也进店买一个。“以后要对自己好一点，早晨起早一点，烤个营养又健康的面包吃。”
　　 夕晖明亮得照射着我的眼睛，金灿灿的太阳正慢慢从对面山梁上落下去，满山翠色涂抹了一层金光，绚丽华美。群山环绕着的幢幢楼房里，渐次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演绎着人间烟火气息，好温暖啊！在这万家灯火中，我准确地找到了自家的窗户，那是盼归的眼睛抒写的爱意情愫。那一刻，心绪在岁月的河流里回溯，我体味到了多年前故乡小村庄里妈妈盼归的心意拳拳。
　　
　　 2021年2月4日于志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