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眼底涌出一汪泪水，似乎要决开眼肌牢牢筑起的那道堤坝，在急速旋转两圈后，终归没有倾溢出来。
　　 忝为人师二十七载，自以为“为人谋而忠，与朋友交而信”，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从未应付过、偷懒过，也从来没有打过马虎眼。因着这份执着与认真，不仅赢得了众多学生的尊敬和爱戴，而且，每每与街坊邻居碰面，都会被人尊称一声“老师”。我知道，这固然出于人与人之间的礼仪，但更多的，是因着老街坊们对教师这一行当的由衷敬意。但今天有些不一样——因工作上的一个小小失误，当着众多同僚的面，上司脸色铁青，嘴角哆嗦着，毫不顾及我这张50多岁的老脸，如刀枪，似利剑，将一堆尖酸刻薄的污言秽语，一股脑儿泼到了我身上。那些飞溅的吐沫星子，仿佛，滴滴都是响亮的耳光，狠狠掌在了我的脸上。
　　 美国传教士史密斯曾在《中国人的性格》中，提到了中国人的面子观。死爱面子，是这个民族千百年来积淀的文化“基因”。我作为其中的一分子，自然，骨子里深受浸染，总把脸面看得比生命都重要。这次，我却狠心把脸一抹、往兜里一装，放下小知识分子自诩的身段与人格尊严，强忍着怒火，硬生生把滴滴泪水，和着委屈与愤懑，一同吞进了肚子……
　　 自古，“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几千年封建社会，造就无上的王权，自然也孳生出“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权力任性。即便社会发展到今天，在强权面前，小知识分子的尊严和人格独立依旧一文不值，瞬间即可被碾压得粉碎，就像那个被济源市委书记掌掴的翟某某，事发后，也唯有默默承受，息事宁人。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既然眼里能够溢出泪水，甚而没有强作欢颜，说明我还不至于沦落到全无尊严的地步；也证明我的一对泪腺尚未枯竭，犹能在忧伤与悲愤时，条件反射作出反应。然而，甚是可悲，在这大千世界，很多人的泪腺其实早已枯竭，并在生活的重重倾轧下，渐行遗忘了哭泣的本领。
　　
　　 二
　　 绝大多数婴孩降临人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必是呱呱而泣。或许是脱离母体，失去庇佑，因扑面袭来的恐惧和无助而泣；或是因即将遭受生命的种种苦难而悲；但不管怎样，与大千世界的众多生灵相比，哭泣，似乎是人类这一物种“无师自通”的一项本领。不需他人讲解，不需成人示范，婴儿甫一落地，造物主就将哭泣的技能慷慨赠予了他（她），让他（她）在尚不具备语言能力的尴尬境地中，犹能借助上天恩赐的这项技能，响亮地表达饥饿、不适诸种感受，抑或恐惧、孤独、愤怒之类的情绪。也有个别的，似乎并未得到神灵的深情眷顾，一生下来，鼻孔堵塞，气息不畅，小脸儿憋得通红，唯有用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珠上下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挥动手脚乞求得到他人的帮助。关键时刻，照例，接生护士冲着婴儿的小屁股一巴掌扇了过去。在吃到这一记疼痛后，婴孩隐藏的技能被瞬间激活，伴随“呜哇”一声哭泣，一个小生命的呼吸系统得以按键重启。
　　 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的天使。整个儿童少年时期，他们都生活在伊甸园里，无忧无虑，快乐成长。但偶尔也有意外发生。一旦遭遇疼痛、委屈、恐惧与悲伤，大人们依旧慷慨大度，容许孩子熟练且肆无忌惮地运用这项技能，来提出他们的强烈诉求，或表达同现实世界的种种不调和。
　　 这些孩子中，女孩子的泪腺似乎尤其发达。这恐怕与她们的敏感、脆弱、多疑的天性和纤细如丝的小心思密切相关。《红楼梦》中，那位“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的黛玉，就时常娇喘微微、泪光点点，乃至，不知有多少泪珠儿“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显得总是那么楚楚动人，惹人怜惜。常闻红学家阐释，黛玉之所以爱哭，完全源于她玲珑剔透的灵魂、敏感多情的性格和诗人一般的气质，但我宁愿相信，黛玉爱哭，恰恰说明她更多保有赤童一般的本性，活得真实、活得率性、活得坦然，绝不愿意像宝钗一样，把“懂事”“成熟”“世故”作为自己的人生圭臬。
　　 从小到大，已记不清到底哭过多少回。虽为男儿身，生性顽劣有加，却有着女子一般的纤细心思，稍不如意，抑或因闯祸而遭到母亲责打，必以嚎啕大哭发泄不满情绪，表达对母权的抗拒，并以此缓解屁股挨揍的痛感。初为强忍泪水，低声啜泣；次则捶胸顿足、纵声哭号；到达顶峰后，声线转头而下，渐变为抽抽嗒嗒；直至欲念得到满足，或者负面情绪彻底宣泄，才会渐渐止住悲声，回归正常。
　　 为此，母亲很是生气，常常大声责备：“这么大个孩子了，还是个男娃娃，动不动就哭，也不觉得丢人败兴！”可于我而言，并不觉得哭泣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一方面，仗着母亲的溺爱，总是能通过这座桥梁，屡试不爽直达目的；另一方面，大放悲声之后，郁结于胸的块垒便可如冰川般融解，身心也像照进阳光一般明晰透亮、惬意舒坦，又有什么可丢人的呢？
　　 据说，作为一种弱酸性的透明液体，眼泪的组成成分里大部分是水，并含有少量无机盐、蛋白质、溶菌酶、免疫球蛋白等物质。流泪，有助于排出人体的某些毒素，更是人们缓解精神负担的有效“良方”。既如此，以哭泣释放忧伤情绪，排出体内毒素，完全是造物主的一份恩赐，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呢？
　　 然而，很可悲，就像母亲当年所说的那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把流泪哭泣当作一件丢人的事情，泪腺的功能也随之衰退。即便身罹病痛，即便遭受很大委屈，在人前，也会故作轻松地笑笑；有时，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掺杂着多少虚伪和矫饰的成分，然而，现实世界的游戏规则已不再允许一个大老爷们咧着大嘴嚎哭，就像一部写好的剧本，早已将我的社会角色定义为：像高山一般沉稳，像钢铁一般坚强。契合社会游戏规则，个体自然需要付出代价。于是，胸中块垒如同滚雪球，时间愈久，愈发沉重，终于淤积成一潭“堰塞湖”。倘若不及时宣泄，说不定哪一天，瞬间崩溃，彻底摧毁人的意志，让人决绝地选择结束生命，以求得脱离苦海。梵高、海明威、顾城、海子，恐怕皆是如此。
　　
　　 三
　　 其实，成人的世界里，也有大放悲声的时候。人们不仅不会把一把鼻涕一把泪当作一件丢人的事情，反之，却把它看作一种孝顺、重感情、为人真诚善良的表现。
　　 在这个神奇的星球上，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倘若谁家有人故去，孝儿孝女、亲戚朋友依依送别逝者的时候，一定不能状若平常，抑或嬉皮笑脸、言笑晏晏。此刻的人们，一脸的端庄肃穆，尽力启动枯竭多年的泪腺拼命工作，就像用一台水泵，非要从一口枯井里抽出几滴水来，以便作出泣涕失声、眼泪涟涟的样子。更有那些妇人，哭天抢地，嚎啕大哭，直哭得梨花带雨、地动山摇，藉此，向他人、向周遭的看客表达自己有多么孝顺、与逝者的感情多么深厚，心情又是多么沉痛和哀伤。
　　 北方女子的哀哭往往带着“台词”。巷口的王家婶子，便是一位善哭的好手。丈夫去世出殡的那一天，王家婶子一袭素衣，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掩面，直哭得死去活来。涕泗横流之际，犹不忘念念有词。那音调，颇像角儿在台上唱大戏，每一句都拖着长长的颤音——
　　 “他爹啊，你咋就狠心走了呀……呀？”
　　 “你走了，你让我该咋办啊……”
　　 “他爹啊，你也带走我吧！没有你，我可咋活呀……呀？”
　　 这样的嚎哭往往颇具感染力，触发在场的人纷纷激活枯竭的泪腺，“哗啦啦”分泌出几滴同情的眼泪来。
　　 但也有与逝者关系不大、感情不深的人，心里并无多少悲痛之意，任凭怎样眨巴眼睛，也死活挤不出一滴眼泪。尤其那些到场的女宾，倘若不能应景洒下几滴泪水，会被人看作冷血和不近人情，事后必要遭人非议和耻笑。为避免这样的尴尬，万物之灵长总是充满了智慧。他们发明了一块“遮羞布”——“脸苫子”。于白色孝帽前，缀上一块三四寸长的白布，明地里，是让女宾用来擦拭眼泪和鼻涕；实则，是为遮住女宾的那张脸，让一众看客无法看到伊人是否真的在痛哭流泪，只将那假意扯着嗓子的干嚎当作情深意重的表达。
　　 其实，这些更具表演意味的哭号，人人都知其中的底细，但不论是谁，始终都不肯把它揭穿。灵堂前、墓地里，人们更愿意心照不宣地在这样一副副面具的遮掩下，按照既定程序，将逝者送入黄土垄中，而后，继续心安理得地吃饭、穿衣、睡觉与延续后代，好让这个世界看起来更为“和谐”，更加如人所愿。
　　
　　 四
　　 早年，有一首歌曲曾流行于大江南北和长城内外，名叫《笑比哭好》。歌曲是1981年上映的一部同名彩色故事片的主题曲，由当红的歌星王洁实、谢莉斯倾情演绎。犹记得其中的几句歌词，无非是劝导人们，生活中免不了忧愁苦闷，千万不要自寻烦恼泪水浸泡。但现实生活中，这“笑”，实在种类繁多，既有微笑、欢笑、喜笑颜开与开怀大笑，也有哂笑、奸笑、冷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等等。在我看来，与后者相较，代表负面情绪的“哭”，反而要更加真实得多、真诚得多，即便是善于伪装的成年人，也大可不必在日常的衣食住行中，装出一副“皮哭肉不哭”的样子。当然，那个史上泪腺特别发达的刘皇叔另当别论。
　　 一个人，泪腺功能健全，甚而，泪点偏低，这样的人，恐多为心肠柔软的多情之辈。而倘若一个人泪腺枯竭，要么是因遭受生活的巨大苦痛，泪水早已流干；要么是因为万念俱灰，一颗心早已死去；而有的人，在臭皮囊内，天生就隐藏着一副铁石心肠……凡此种种，皆是世间万象。闻之，又怎不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