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暖】故乡的小水坝(散文)
村庄没有水,似乎说不过去。
我的故乡位于诸城市城北。那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村庄,坐落在一个西高东低的漫坡上。黄土和麦秸盖成的屋子,沿斜坡东西方向,一字儿排开,成数排。
庄的西南岭下,有个小水坝。那是先辈们,不知何年何月,把从西岭顶端往南流水形成的大沟,截堵而成的。我们村也因此有了生机和灵气。
我们村前有大后沟和小后沟两个村庄。大后沟不大,在西边;小后沟不小,在东边,两村相邻。这两个村子后头,都有像我们村前那样的水坝。也是从我村西南岭上往下流水,形成的河沟截堵而成的。
这三个水坝依着地势高低,由小到大地排列着,就像一根滕上的三个葫芦,从我村的西南岭上,斜着身子挂下来,拐了个弯儿,停住。晴天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地发着亮光。把三个水坝连接起来的,那道发着亮光的水流,有粗有细,从西岭向南下去,经村前向东拐弯,形成一条很有力道的胳膊,把我们村紧紧地揽在她怀中。
古时候,那条河沟应该很深、很阔、很活跃。前边那俩村的名字就是明证。
记得,小时候,夏季到来,天气转热,雨水增多。尤其夏秋季节转换时,降水量特大。
下雨前,刮大风。大风起自西岭,狂吼着扫过村子上空,随后浓云密布,电闪雷鸣。风快,雨水就像拿盆子从屋顶上往下倾倒一样。那感觉,就像是雷把好端端的天给炸破了,从天而降的水,瞬时压下来。西南岭上的闪,曲里拐弯,扭着身子,发出蓝色的光,刺眼地亮。随后的雷声,紧跟着那飞动的蛇形的闪,“咕噜咕噜”地滚过来,在房顶上炸开!我们小孩子赶紧藏在爷爷奶奶的怀里,躲着。
听爷爷讲,那小水坝的前身,是古时候下大雨,发大水时,水里的蛟龙从那里路过,拿头顶上的角,用力拱出来的大沟。想必,那大后沟,小后沟,也是如此形成的了。那西南岭上空,腾跃在黑云里的闪,是小水坝里的龙飞到天上去了。前些日子,大旱,老人们到水坝烧香求雨,必定是龙王显灵。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那时,我曾坚定地认为,我们村的小水坝灵气十足,并引以为豪!
待雨过天晴,小伙伴们光着脚丫,挽起裤腿,跑出来,撒欢。
街上的水,已没到膝盖,慌慌地往南淌。我们蹚着水流,小心前行。出了村头,就看到小水坝里的水面已经齐平坝顶了。水,漫过南岸的最低处,先流经大后沟的小水坝,灌满,再溢出,又流向小后沟的大水坝了。
满了水的水坝,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风儿荡漾着的水面,在日头底下,闪起无数碎银般波光来,像眨着惺忪的眼。连接三个水坝的沟也生动起来了,“哗哗”的喧闹声,透过岸边的榆树和白杨,和着树冠上的风声和蝉鸣,从水坝的上空传来,不绝于耳。这让整个村庄一下子就有了精气神,夏天也因此活泼起来了。这一年,庄稼就有了希望,粮食也有了保障。
水坝的大小,似乎和各自村子的规模成正比,滋润着农家良田,完成它们的担当和使命。
我村的水坝最小。小水坝里的水对我们村子尤为重要。我村的庄稼地全是土岭,西高东低的斜坡,几乎没有平坦处,存不住水肥。母亲生前说,上世纪五十年代,她们那代人还年轻。每当农闲时节,全村男女劳力就组织起来,用悠筐抬着小水坝的淤泥,在原有的微小坝堤上,续垒成新坝堤。妇女把松软的泥土抬到坝沿,男劳力用夯压实,一层层的筑高,夯实。几年的时间,才筑成现在的样子。可以想像,父辈们靠肩挑人抬,挖土筑坝是何等艰辛!那场面和贡献又是怎样的壮观和伟大!
从前我们村的粮食产量,几乎全靠水坝的储水量大小决定,逢到干旱少雨的年景,水坝干涸,全村就得绝产。临近年关,便会形成要饭大军,游走四乡。幸亏,七十年代学大寨,还是靠父辈们肩挑人抬,又把坡地改造成梯田,水坝里的淤泥,被送到那些整好的地块里,减少了水土流失,土地在水坝的滋润下,才逐渐变得肥沃起来,粮食产量也逐年提升了。
雨后,水坝里的水,很快就用于浇灌玉米和蔬菜。那时,生产力落后,大多是用肩挑人抬的方式,把水运到远处的玉米地里,再拿瓢从水桶里舀着,浇灌到每一棵禾苗的根部。童年时代,还是小学生的伙伴们,就跟随大人们参加抗旱。那干蔫了的禾苗,在那瓢珍贵的水的滋润下,瞬时旺盛起来。一棵跟着一棵,绿油油地覆盖在广藵的田野上。整个村庄就被翠绿和欢乐拥抱着了。
水坝边,仅有的一架水车,用毛驴拉着,大清早,就“吱扭吱扭”地转圈,那声音会传出老远老远,叫醒了还在炕头上做梦的孩子们。我们就相约着前来围观。
站在坝沿上,发现磨盘大的红太阳,天边一个,水边一个。水边那个,随着波纹,弯曲飘荡,温柔和善。天边那个渐渐变暖变亮,变亮了的一缕阳光,透过坝顶上那棵歪脖子老柳树,分散成无数彩色的细丝,抚摸着水边那个渐行渐远,逐渐变白的太阳,直到耀着我们的眼,眯缝起来,才想起那水车吐出的水泡,还在召唤着我们呢!
坝里的水,随着水车链条上的橡胶片“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在孩子们心里,那就是最神奇最先进的科学技术了。我们还曾经拿“奇怪奇怪真奇怪,肠子长在肚皮外”的顺口溜做谜语呢!没见过水车的人,是很难猜到谜底的!水车里出来的水,沿着六爷爷挖就的小水沟,听话地流向了坝下的菜畦里。六爷爷摘下两根黄瓜,用水洗干净,掰成几截,分给我们。伙伴们每人拿着一截,清脆地咬着。笑着、喊着,奔向了田野。
入伏后,水坝里的水位下降了。浅处的水,被太阳烘烤、暴晒得热乎乎的,这给我们小伙伴提供了天然浴场。尽管,水在雨后有些混浊、肮脏,在土地里滚来滚去的孩子们却不以为然。
闲空里,母亲们用提篮子挎着衣服去水边洗,光屁股的孩子们就在大人的身边玩水。我们小孩子就是那时,用“狗式刨”的样子学习的浮水。开始,两只胳膊支撑在浅水底下的硬实底面上,脸朝岸边看着大人,下巴刚好离开水面,身子就自然随着崛起的小屁股浮起来。两只小脚丫随着小腿来回地扑通,活像两只鼓槌,密不透风地往水里击打。砰起的水花,像朵朵漂亮的莲花,在母亲们的眼睛里盛开。
母亲的笑声和鼓励,让我们试探着,抬起小胳膊,拿手掌快速用力地扑打水面。这时,总会不小心,呛几口水,憋出几滴眼泪来,最基本的“狗式刨”也就在不经意间,嬉笑和打闹着学会了。慢慢地,我们就眯缝起眼睛,拨拉着头,胡乱扑通着,在浅水处,与岸边平行地表演“狗式刨”的浮水本领了。
“狗式刨”的本领很快得到了提升,在哥哥们地带领下,我们先后学会了仰泳、蛙泳、侧泳和站水。站水是一种很高的水平,就是胳膊朝上弯曲,两手伸出水面,垂直指向天空,静止着。两只脚在立着的身子底下,不停地随着小腿快速摆动,就像骑自行车一样,上下踏步,迅速用力,人的头和脸却在水面上看着纹丝不动。
伙伴们临换着表演各自的技能,在一片喝彩声里结束。然后,一起游到对岸,光着屁股,偷摘队里的冬瓜。那碧玉般翠绿细嫩的冬瓜,第一次知道还能生吃,甜丝丝的感觉,新鲜而奇特。每当看到有大人走来时,一个个下水饺似地跳入水中。大人走后,再爬上岸,尽情地玩。
午饭时间到了,母亲们来到坝沿儿,叫唤着自己的孩子。那各种粗细高低不同的音调,喊着亲切的乳名,悠长细腻,像音乐般飘过泛着银光的水面,带着水润的丝丝甜香,进入孩子们心里。随后,“扑通扑通”地跳入水中,在母亲地注视下,游回岸上,挎着割满青草的提篮,回家。
立秋,水坝的水位又降低了很多。几场秋雨过后,天气逐渐转凉。小水坝里的水愈加清澈,湛蓝。蓝天上的白云掉进去,像庄稼地里盛开的棉花那样雪白而丰满。丰收的喜悦荡漾在牵着老牛来饮水的爷爷脸上。爷爷牵着老牛回家的路上,我总是舍不得离开水坝,不停地回头张望。那小坝深处的水,纯洁、干净、明亮、平静。多少年以后,陪女儿到长白山,见到天池,也是深秋的季节,那一池绿水,两千米高空的神秘和圣洁,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家乡的水坝。她早已安详、端庄、大气地根置于我的灵魂深处了。
冬日,寒冷裹挟着大地。仅存的半坝碧水已凝结成冰:坚硬、厚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朔风、寒流,一次次地袭击,也没有阻挡住小伙伴们对小水坝爱恋的无限热情。青一色的粗布棉裤棉袄,拿地瓜秧缠绕在腰间,将劲风和寒凉挡在干硬冷漠的冰面上。热情洋溢在一个个嬉笑的脸上,热气从棉帽子扣在头上的缝隙呼呼地往上冒,像是开了锅的盖垫下往外蒸发的白色热气。我们弯下腰,小步慢跑,逐渐加快,叉开双腿,侧过身子,头往前倾,扎煞开双臂,眼瞅正前方,悠悠滑去,任凭寒风在耳边掠过,尽情享受着冲破射向白冰的炽烈阳光,犹如大海中的帆船冲破巨浪,不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这个天然的滑冰场,也是孩子们冬日里的游乐场。
星期天,阳光灿烂,空气清新。虽然寒气依然袭击着人们的脸。可那明媚的阳光还是让人心里感觉暖和一些。
那边几个孩子在玩陀螺。用木头刻制的圆溜溜的陀螺下边尖角处镶了明亮的钢球。那陀螺用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共四个指头捏住,按顺时针方向旋转着撒下去。它便在那光滑的冰面上快速地歪歪扭扭地旋转起来,力图自我达到平衡。这时候,用细麻绳拴在树枝杆子一端当成的“鞭子”,便捏在孩子们的手里,朝向旋转的陀螺抽去。那陀螺就在不停地抽打下,越转越稳,越转越快。虽然寒气逼人,可快活的孩子们身上依然汗涔涔的,甚至脸上还留着汗珠。在一边只能观看的秋生却被冻得两腮通红。两只套在袖筒里的手脖子往上抬起,眼睛盯着在别人鞭子下旋转的陀螺,头往下低着,用袖口擦拭了一下流出的鼻涕。袖口上早已经明晃晃的了。这时,河中心处打破寒冰,从冰窟窿里钓鱼回来的大人们走了过来。那只毛茸茸的大黄狗也颤巍巍地跟着。于是,孩子们便在玫瑰红的暮色里,叽叽喳喳地围拢过来,贪婪地盯着银光闪闪的大草鱼,相随着大人们,回家了。
时光如梭,转眼间,当年的小伙伴们已过不惑之年。再次回到老家时,忙不迭地牵着孩子的手,来到故乡的小水坝前,追忆那遥远的童年。
这次,让我惊讶的是,水坝的面积比原来扩大了两倍多。听大哥说,前些年,他在村里任支部书记时,恰逢大后沟村前通铁路,需要垫土。他主动找到乡里领导,和铁路工程队联系,免费为铁路工程提供土方,对方负责给我村水坝扩容。双方各有所需,很快,三台大型挖掘机,五辆斯太尔重卡,一天的时间,把小水坝扩大了两倍多。那靠链轨履带行走的挖掘机,一大爪子挖下去,就是一个大坑,可以装满半车土。坝沿上站着的老人们说,比想像中的蛟龙威猛多了!而重型汽车,从十几米深的坝底,呼呼地爬上来,不一会儿就跑一个来回趟,那场面,比当年全村的男女老少齐下手,更壮观,更高效。从此,水坝里的水,四季长存,几年来,再也没有干涸过。全村的庄稼,从此不愁干旱了。
每当春季到来,小麦返青,雨水跟不上的时候,小水坝周边,到处是拖拉机自带着水泵,“轰隆隆”地通过胳膊粗的橡皮管子,把水抽着,送到各自的田块里,任由庄稼浇灌。
全村百姓再也不必靠天吃饭了。

文章语音朴实,文笔细腻,画面感极强,读来犹如亲临其境。确是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