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过日子真也平淡，阳婆东边升啦，西边落啦，西边落啦，东边升啦的。升升落落，落落升升，牙门悄声的，一年就这么过来了。这不，腊八吃了五谷粥，二十三再粘了灶王爷的嘴，噌噌噌噌，紧瞅慢瞅，日历就翻在三十这一天上。三十是什么呀？除夕夜呗！看晚会吃饺子，只等主持人朱军五四三二一再一倒计时，钟声一响，这年就算过了。真正的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别人问你多大了，你十二点前五十，你现在得说五十一，因为你过了这个时间坎，就这么个计法。同样的道理，哪怕你二十三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生下的孩子，只要过了这一秒，恭喜你，现在孩子两岁了。呵呵，眼还没睁开呢，这一下就两岁了，一秒等于一年。你不愿意?你不愿意也不成，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改不得的，我也改不得的，要不怎么叫年呢！年就得这么隆重，就得这么特殊，就得这么与众不同。
　　 一大早的，有富就开始忙活开了，有富的忙活先是从手下的这把扫帚开始的。一个冬天快过去了，没见一个雪星子，偏年底了没海没沿的就来了。二十九就下了整整一天，早上一觉醒来，被窝里掀开窗帘瞅瞅，天上地下全成了白的，前院邻家的老榆树雪压得都折了枝子，看样子起码得有三四寸厚。再往上瞅瞅，雪还没有停，忽忽悠悠还往下落呢。“再下你也下不大啦！”有富嘟嘟囔囔就说就把衣服披在身上，“再不能睡啦，我得起来先把雪扫扫，紧扫慢扫就晌午了，紧扫慢扫就晌午了。”老婆苗翠花惊醒，被窝里探出脑袋，眯住一只眼睛往墙上的石英钟上瞄了一气，腾地一下坐直身子说：“这都七点了，你还等睡到啥时候哩？起哇，咱都欢起哇。”
　　 有富手中的扫帚左一下右一下的，把通大门处，通柴房处，通茅房处各自先划拉出一条道来。这是自家院里的几个重要机构，维持家庭这部机器正常运转的几个重要部门，按照军事上的说法哇，肯定就叫要塞，敌我双方共同争夺的地方。你不去柴房，怎引火做饭？你不去茅房，怎新陈代谢？你不出到大门外面，怎搞活街坊关系？国家还设置外交部哩，莫非咱就关住门吃独食哇，不用跟别人打交道啦！有富就扫就想。要是平时，他再扩大战果，把雪堆在一起，撂在院里就行了，阳婆出来一蒸，全不是又到了天上！可今儿不行，今儿过年呀，不仅是院里的，连自家门外这条小道也得把它清理干净。一年的表现就在这一天上，要不落在别人嘴里，又说咱肮脏呀！
　　 天好像有点开，头顶上的云层渐渐透出了明亮。有富把筐从西厢房里拿出来，一锹一锹铲满雪，满了满了还得使劲拍几下，拍得瓷瓷实实，直到一点儿再也加不进去了，这才担杖勾起出了街门。脚踩在雪地上，一走一咯吱，一走一咯吱，编好的曲儿一样。沿着门前小道一直向前，左边就是紧挨着自家的沟塄沿子，翻筐一扣，一股雪沫腾起，脖沟里全成了麻酥酥的凉爽，这一趟就算完成任务了。人影一闪，沟沿的另一头，有富看见光棍黑牛也出来了，穿着大黑皮袄，头上的狗皮帽子雁展翅两边乍着。他的运输工具是顛粮食的簸箕，一大捧雪搂在怀里，压得罗圈腿成了细碎的小跑步。有富隔着大老远说：“你这是趁啥红火？沟深着哩，你在跑得快也填不满。”黑牛头都没抬，还是夸夸张张的身势，黑白夹杂回了一句：“就
　　 你过年哇，俺这穷人就不用过了？”有富说：“你这黑牛，一说话就得把哥噎死。”
　　 人人改头换面，年究竟是个啥东西，有富奔六十的人呀，至今也弄不机明。想自己小时候，那才叫艰难，一年四季没吃没穿，整天叫唤肚子饿，别说新鞋新衣服了，连个袜子都没穿过。爹的老棉袄真正成了传家宝，爹穿完了大哥穿，大哥穿完了二哥穿，二哥穿完了才轮到了自己，身上一套，得！连裤子也有了。一年才过一个年，好容易盼到了那一天，娘端上来的还是掺糠玉米面的窝窝头，他就哭了，说窝窝头不好吃，我要吃饺子，白面的！那年二姨接济过一斤白面，白面的滋味他给记住了。爹没说话，先劈手给了他一个嘴巴子，说你想吃白面，爷还想吃白面哩！有本事你当干部去。有富最终也没当成干部，可这生活却是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强过过去百倍，千倍。有富想，以前的那不叫日子，那叫熬命。人整天肚子咕噜，两眼金星，就目了一口吃的。连见面的招呼也是你吃没哩，你喝没哩，除此以外再没个别的想法。现在不同了，有米有面有肉有菜，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年年月月，时时日日，一天等于一年，一年也等于一天，舒服的日子等于是在天天过年了。唉——有富想，现在的狗也比那时的人强！
　　 关于过年的概念，家庭会议上曾讨论过这个问题。有富说：“年呀就是个吃吃喝喝，走走转转么。儿子长青的学问大，先给反对了，解释了一气为啥要贴春联，为啥要点旺火，最后归纳一点，年是中国人的一个古老习俗，吃吃喝喝是庆祝方式，不是最终目的，回顾过去也得展望未来，为啥春联里要写财源滚滚，蒸蒸日上呢？这春联里的内容就是人们心里的全部想法。年其实是一个阶段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未知阶段的开始。老婆苗翠花对儿子的表现十分满意，说话向来是开门见山，粗声大气的，说现在的日子一天好似一天，今年有个猪大的想法，咱明年就敢有个牛大的想法，靠的啥？靠的就是党的好政策。叫我说，没有党就没有现在的舒心日子，饮水思源，第一，咱得感恩。第二呢，过年就图个团圆，一家人红红火火聚在一起才有意思。没有人，再好的东西端上来，也没啥气氛。苗翠花这几句话说得相当精辟，有富自感浮浅，比不上女人。老婆的感恩可不只是嘴上说说，过日子当中她是一以贯之，身体力行的。村里一帮信耶稣的女人来到家里劝说她，说信耶稣哇，信耶稣有罪祷告祷告就免了，死后能进天堂，她给打发走了。说现在咱这日子莫非不是天堂，咱有这天堂就行了，比那天堂好。白碰了一鼻子灰。又有一伙信佛的男人女人来了，说信佛哇，信佛能修下一世，这一世是人，造的业障大了，不一定下一世就成了牛，成了马，成了鸡狗牛羊小蠓虫，一入恶道，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她又给反问开了，哪家的牛说了话，还是哪家的驴出了声，你拉过来看看。一家人干瞪眼没有办法，又给打发走了。老婆有老婆的主张，年画摊上买了一张毛主席和邓小平的画像挂在墙上，说，要说神，这才是咱世上的真神。三柱香火炉台里一插，自成一派，从此还真一揖三躬，菩提不退了。说话间，这都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时间里，儿子长青念完大学，又在广东外企找了工作，日子按部就班地一天天向前，低头想想，活人真跟做梦一样。
　　 紧扫慢扫就不早了，拍拍打打进了屋，苗翠花饭也端上炕来，简简单单两碗昨晚的剩稀饭，再加一碟葱花炝咸菜，不是节俭，也不是为省事，是隆重的庆祝还在后面呢。不得挂灯笼？不得贴春联？不得剖鱼斩鸡炸油糕？最最重要的内容是儿子长青要回来了，长青回来不要紧，还领着一个一块上班的女同事哩。啧啧，那可是细皮嫩肉的南方闺女，啧啧，说是女同事鬼才相信哩。有几个女同事跟着男同事大过年的往一起窜的？啧啧，反正是儿子领回咱家里来了。啧啧，儿子的眼光能差得了？啧啧啧啧……有富和苗翠花老两口一想到这就心潮一阵澎湃，跟熨斗烙过一样热乎乎的。
　　 长青是在今年年初柀广东外企录用的，算起来也就走了一年时间。可一走就是一年。打通电话问问情况，也只能是只言片语的，不知所以然。家里又操心这，又挂念那，可操心又操心不出个法子来。按理说念大学时又不是没离过家，可感觉总是不一样，这一年的时间里，有富算是对老婆当初“团圆”二字的含意深有体会了。入腊月时打电话，说可能要回来。就这可能二字，老两口掰着指头盼起了日子，掰着掰着，到了腊月二十五，长青把可能改成一定了，说明儿就买票返程，还顺便透露了一个“同事”的秘密。好事吧?好事！可这好事就是多磨，今儿说上车呀，黑夜打回电话来，说今儿不行，车票都让预定了，明天吧。明儿又等了一天，黑夜又打电话来，说今儿还不行，全是返乡的打工仔，挤都挤不上去，男男女子裤裆里都垫着尿不湿排队哩。又白等了。一来二去，到了二十九后晌，才总算上了火车，按理今儿早上到省城，再换乘大巴，过晌就到家门口了。有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不免叨咕，说人怎都到了广东，咱这边莫非有啥不好的？山又青，水又绿，空气又好。就说咱这村里哇，空空落落能放多少人哩！老婆苗翠花说，大概是那边好呗，咱长青不是也急着南下吗?有富说，咱儿子是咱儿子，别人是别人。
　　 天彻底放晴了，阳婆照在雪上晃眼晃眼的。有富吃罢饭，哈着气又把两个大红灯笼挂在屋檐下，左端详右端详，越端详越耐看。灯笼是前几天新买的，一听说儿子要带着女同事回来，有富就把原来的旧灯笼踢进沟里报销了，特意又选了一对儿大的，红绒金福字。大黄穗子，黑夜开起灯来是个什么情景？有富咪咪一笑，心想，有啥也不如有福，有福啥也有啦。有富有福，呵呵呵呵……趿拉着拖鞋进了屋，一根烟卷点着，凳子上稍歇缓歇缓，这下该贴春联了。这个当儿，苗翠花早就火炉上弄好了白面浆糊，黏黏糊糊弄了一大碗，又找了毛刷放在跟前，急急慌慌忙自各儿的去了。有富家的春联自己很少关心，都是老婆找村西头的志存老汉写，都无怨无悔得免费承揽好几年了，拿有富的说法，志存老汉就是个好，你不找他，他不定还得倒上门来找你。手痒痒儿得要不也没个发作处。年年就是欢度呀，辞旧呀的，除了那一手毛笔字，我看也没个啥高明处。志存老汗的毛笔字确实好，村里公认了的。一管笔捻在手中，眼看拐着拐着朝上呀，啪一笔，向下啦!眼看扭着扭着向下呀，手腕一提，又朝上啦。写完瞅瞅哇，没有字样儿，该连着的笔顺分开了，该分开的笔顺给连住了。往远一拉再看，味道出来了，还真有点跟旁人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里？还真说不清楚。
　　 有富把春联展开，一一摊在炕上，今年都写的啥，自己还没过目哩。“国泰民安大同社会，手机一握小康人家”这个写的好，国泰民安就不用说了，手机一握还真小康人家，要是过去，跟儿子通电话能有这么方便！有富心想，这副一定得贴在正门口。再看下一副,“送走玉鼠迎金牛，一年更比一年牛”哎——这味怎变啦，以往可不是这种写法。“翠哎，翠哎。”一高兴，他给吆喝开了。翠就是老婆苗翠花，没人的时候，有富爱这么吆喝，粘粘糊糊都好几十年了。苗翠花顶着毛茬脑袋从厢房里钻出来，“叫魂哩？”有富用手指点着，“你看这上面写的啥”。苗翠花说;“怎？写得不好”?有富说;“不是不好，是太好了。你看看这，送走玉鼠迎金牛，一年更比一年牛，多好听”。苗翠花白了一眼：“惊得没魂了，志存老汗说咱村里光景你是数一数二的，今年给你编几句好听的哇，我不识字，当是叫他捉弄咱啦。牛还不行!你再念念还写的啥。”有富笑眉溜眼又展开一副，“幸福家庭财盈福溢，六畜棚中鸡大羊肥。”苗翠花脸上的皱纹还没展开，圈里头的羊先咩——了一声。有富说：“听见没？羊也懂得夸它。志存老汉肚里真有点儿水水儿，咱家里有羊，他就鸡大羊肥，咱要是换成牛，他肯定又是鸡大牛肥。哈呀——你再看这副，这副更好，‘万贯家财不为贵，庭有诗书气自华’”。苗翠花惊诧着眼问：“啥叫庭有诗书气自华？”有富说：“意思就是家里有读书人跟别人不一样，高人一等呗！”苗翠花对这副情有独钟，话音未落喊出声来，“这是夸咱长青哩，志存夸咱长青大学生哩!这副贴在街门上，叫来往的人看看。咱长青要是在老古时候哇，就是状元么，你说是不是？”有富说：“要是老古时候，可就闹红啰。你见那唱戏里面，回乡认祖归宗的时候，哪个不是高头大马，前面鸣锣开道，有喊话的，有护卫的，举着粛静牌子，差人随从一大群。道两边的人光是个看啦，指指点点说那是谁谁家的儿子。你说那是个啥滋味？当老子的不抖也自抖三分。”夫妻二人神思飞扬，浮想翩翩，说着说着就不免感恩起志存老汉的好来。苗翠花说：“人家给咱写春联好几年了，赚得就是磨磨手么，别的光一点儿也没沾过咱的。大过年的，咱应该也给人家意思意思。隔墙送糕还一递一遭哩，怎也得有个人情往来哇！”有富说：“说的也是，志存给咱家写春联，一是好那两手，二也是敬重咱家出了大学生，替咱高兴哩。应该提点儿东西过去看看。你说拿点啥对？”苗翠花没明确表态，说心大多拿点儿，心小少拿点儿，还不由你自个儿！
　　 五副春联红艳艳贴在门上，有富钻进西屋最终选了一盒白酒，一捆韭黄拎上。临出门时又吩咐了一句，“你给咱长青打个电话问候问候哇，不问候儿子，也得问候儿子的女同事，给以后的儿媳妇恶上，你这家委书记就当不好了。”
　　 “嗵——哐——”白雪笼罩的小山村里，一个二踢脚的爆响显得更加安宁。街头巷尾，穿着新衣服的顽童们已经在小试身手了。进了志存老汉院子，有富故意把脚下的雪踩得咯吱有声，屋檐下更是狠踩了两下脚底，这才推门进家。志存老汉独自一人坐在炕上正糊灯笼，红纸、高粱篾子摆了一大堆，闻声停住手，细辨了一下，显然对他的造访是在意料之外的。有富晃晃手中的酒说：“老哥！你过年安顿好没？我过来看看你。”志存说：“没有好不好，过了今儿黑夜就安顿好了。快坐，快坐，怎想起看看老哥来啦？”有富说：“你能给我年年写春联，我就不能给你提瓶酒？”志存老汉说：“提哇，提哇，想提多少提多少。”炕沿上落座，又寒暄了几句鸡毛蒜皮，两人这才放下互相的打趣，正二八经说起话来。志存老汉心存感激，一盒白酒提在手中，摩摩挲挲翻弄着，感慨地说：“这酒大该价钱也不低，看这盒子精致的，以后可罢买这么贵的啦，咱种地的人消受不起这。”有富无所谓地说：“也就四五十块钱儿么，这都是长青给我寄回来的。说那边人最喜见这个酒啦，销得最快。”酒其实是闺女桂兰孝敬他过年喝的，不知为什么，有富这时愿意说是儿子长青给寄回来的。“啧啧啧啧，孝子！孝子！”志存老汉一连声的称赞，又看了看说：“这还是咱这边产的哩，敢情这酒就是有名，要不怎能走州过县跑那么远？”有富急中生智，指着酒盒上的一圈字说：“那可不，你看这上面写着啥，中、国、食、品、博、览、会、金、奖！”唏嘘之余，话题自然又归到长青身上，有富抓住机会便把儿子今天要回来，还顺便带着女同事的消息很巧妙地透露了一下，言辞之间，却是故作出很多不在意的。志存老汉慨叹连连，发自内心地生出许多敬慕，赞叹祖上有德，门第出此后人，以后的生活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又问有富：“长青在广东做啥工作，一年时间就把人家闺女给领回来了？”有富对儿子的事情不太清楚，打过两次电话也不知就理，但据说好像叫白领。白领是个啥职务，有富还是不机明，但他从此认为外企官大官小是按领子的颜色区分的。就说：“长青是穿白布衫的。”志存老汉一头雾水，只得反问一句：“穿白布衫是个啥职务？”这一问真给有富问住了，有富问住了也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含糊地应声，“坐办公室呗！反正是不干苦力，要不怎穿白布衫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