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下的古落山磅礴，沉寂，山峰刺破雾霭，露出白雪覆盖的顶，被阳光染成粉红。
　　 古落山是善也是恶的。说它善，是它替东边的人们挡住西边的风沙，山顶流下的雪水滋养这一方天地。说它恶，它把西边的人们锁在这一片山坳坳之中，西边是荒漠，东边是不可逾越的雪山。传说东西两边人的祖先一起生活在古落山的山腰，一半去了东边，一半去了西边，于是东边的人变得富裕，靠农业，做商人为生，西边的人更加落魄，靠牧马，当向导为生。东边是城市，西边是村落。东边的人说西边人懒惰，西边的人说东边人奸诈。
　　 古落山上的古落观却是公认的神观！山高路险，很多人走到半路就打了退堂鼓。据去过的人说，上山要走一条索桥，用铁链和木板做成，踏一步晃两晃，下面就是川流不息的大河。走过索桥，还要走半天的山路才能到道观。道观里三个道士，个个蓝衣布鞋，道风仙骨，求事问签，百试百灵。
　　 钟意平是道观里的第四个道士。他的父母与大师兄有些亲戚关系，便让他跟着一起上了山。在过索道的时候看到峡谷里撞击山壁发出巨大响声的河流，他差点要瘫在地上，多亏了大师兄把他背过去。到了道庙，他才从大师兄的背上下来，立在原地，对着庙门上的“古落庙”发愣。大师兄见催也催不动，一气之下竟然自己进了道观，料想钟意平累了自然会进来，便安心去诵道经了。
　　 钟意平真就在这站了一天，直到在庙门口洗衣服的姑娘拉了拉他，才缓过神来，突然发觉身边已是繁星密布，明月高挂。姑娘说：“道士？”
　　 他说：“不是，还没拜师。”姑娘站到他身边，一同望向天空，“俺爹说高人会观天象，那你是高人？”
　　 “更不是。”
　　 姑娘突然握住他的手，指向遥远天边一颗闪亮的星，“那你一定是在看那颗星星了！”
　　 钟意平的手突然感觉到一股暖流，顺着血液流到五脏六腑，又流回到手掌，不由自主地握紧那姑娘。不知道是他先动的道心还是爱心，反正现在他感觉自己同时升入仙道，坠入红尘。
　　 大师兄开着衣襟，袒胸露乳，鞋子都踩着跟，忙不迭跑过来拉住意平的手：“哎呀师弟，怪师兄唐突莽撞，快进快进！屋里早就备好吃食了。”他拉着意平就往里走，把姑娘拽得一个踉跄。
　　 “大师傅你慢点！”姑娘嗔怪着，未松开手。
　　 “小婉你怎么也在这，没带坏我师弟吧。意平，这是小婉，西边村子里的，她爹以前是咱这的道士，后来还了俗，生了她，观里托她在这帮忙洗洗衣服，打扫卫生。你可别轻信了她的话，这小妮子最会骗人！”
　　 小妮对他俩扮个鬼脸，蹦跳着离开了。
　　 意平从此在这里住下。观里规矩多，说话也讲究方寸，折腾得他犯愁，便被大师兄派去帮小婉洗衣服。小婉把衣服一抖，甩意平一脸水：“意平你当道士了吗？”
　　 “还没有，没有让我皈依。”
　　 “这不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还不行，是不是师父没看上你？”她故意把“没”拖得很长。
　　 “师父说皈依要等初一或者十五，正巧又赶上鬼月，不能拜师，就一直拖着。”
　　 “拧拧。”小婉把一件蓝色大褂扔给意平：“当道士有什么好的？”
　　 “当道士可以清心明世！”
　　 “清心？明世？又能怎么样，到最后连媳妇都不能娶，孤苦一辈子，难受的很！”她站起来伸伸腰：“意平你别当道士好不好。”
　　 意平没有回答，只顾对衣服使劲拧。
　　 小婉食指狠狠戳了他一下，说：“你呀，你呀，榆木脑袋！”
　　 终于等到鬼月结束，意平皈依了道，道号修心。师父一向寡言，流程上该说的字一个不少，结束了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他扔给修心一本《文昌大洞仙经》说：“读吧！”
　　 观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事情。师父除了早课晚课，平常的时候都在自己屋里诵经。早晚课是绝对不能迟到的，师父每回都要提前一个小时就位，等几个徒弟过来。姿势一定要跪坐，不准铺垫子，上课几个小时，修心膝盖都跪得发紫。
　　 按照师父的说法，吃苦才能悟真谛。大师兄曾和师父讨论要不要出钱修路，方便旅客们过来，也给观里补贴一些香火钱，师父不肯，还是那句话，吃苦才能悟真谛。观里无论大小事务都要经过师父审理，有一回修心从厨房多拿了一个馒头，还没吃完就被发现，罚跪了一下午。师父也从不愿意下山做法事。观里有一辆自行车，却不见有人骑。
　　 大师兄是唯一经常下山的人。他似乎和整洁严明的古落观格格不入。在观里时不时袒胸露乳，衣冠不整，胖胖的，贪吃，贪睡。早晚课只有他敢打呼噜，也仅是低低的呼呼声。他经常打着观的名号下山做法事，有时候时间长，要从白天做到黑夜，他背的经不够，便瞎说些来凑数，好在别人也听不懂。做法事的钱对半，五分贴给观里，五分留给自己。
　　 虽然他看似是个浪荡的道士，道教规定的东西他还是遵守的，比如不吃牛狗大雁乌鱼，他就一点都不碰，屠宰场见到了，还要念一段经文超度。而二师兄却不同，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吃口狗肉。二师兄每次都会憋上一两个月，趁师父睡着，换上便服骑那辆自行车下山，有狗肉馆就下馆子，没有就打只野狗，买瓶白酒吃一晚，第二天天亮前醉醺醺地回来，眯上一会儿，去上早课。他的经文功底是最深的，早晚课做的自然也是最好。大师兄曾经劝他下山去跟着一块儿做法事，他不肯，说自己遵循师道，从不下山。
　　 修心在观里除了学习外别无他事，只好天天帮着小婉打扫。小婉有一头红棕色的马，修心想不明白她是怎么骑着马过索桥的。小婉说：“你们就是想得太多，喊一声‘驾’不就过了。”小婉非得给他展示怎么骑马过桥，把他拉到道观门口，翻身上马，拍拍马背：“上来！”修心试了几下，没上去，最后还得托小婉把他拉上去，俩人累得出了汗。一路飞奔，这是修心第一次骑马，害怕得抓住马鞍。
　　 “胆小鬼！”小婉嗔笑道。
　　 修心睁开眼，已经到了索桥边。小婉说：“准备好了吗，我带你过去！”修心吓得从马上跳下，说什么不肯再上马。小婉也下来陪着他坐到岸边的石头上。
　　 “意平，你真当道士了？”
　　 “那还有假，我现在叫修心。”
　　 “修心修心，修什么心。我跟外面的人打听了，道士可以结婚，你不用担心没媳妇了。”
　　 “可我师父不让。”
　　 “那是你师父道行不够！跟你说个秘密，你看大师兄二师兄那个样子，师父了解的一清二楚。二师兄还算机灵，每回下山都把自行车摆回原位，可师父是谁，动没动一眼就看得出来。还有那一身狗肉味儿，谁闻不出来。大师兄就更傻了，做法事，吃回扣，师父明了着呢。”
　　 修心问：“那为什么师父不管教管教？”
　　 “管教？怎么管教。没了大师兄，你们几个人吃啥，喝啥。没了二师兄，你们谁经文拿得出手，谁接师父的担子？要我说，你们师父就是太较真，总想弄得明明白白光明磊落，可是弄到最后观里全是虫子。”
　　 看修心一脸诧异，她继续说：“要我说，师父要是不让你娶媳妇，那你就别当这个道士了。俺爹就是，直接下山。你要是怕没人和你在一块儿，俺，俺就当你媳妇！”
　　 修心的脸红得像火，烫得发麻，他说：“小婉姑娘，可我啥都没有，你为什么要看上我？”
　　 小婉看向红棕色的马，“俺村里算命的说，谁在落古观前站一整天，谁就是我的丈夫。”
　　 修心说：“你信这些吗？”
　　 小婉猛然回头，亲到修心脸颊，接着飞身上马，急速通过索桥：“不信。俺看上的是你的人！”
　　 修心恍惚地过了半个月，这段时间小婉再也没有上山。他经常在桥前徘徊，过去，不过去，敢过去，不敢过去。
　　 这天正在上早课，跪在师父身边的修心突然听见师父后面的桌台有簌簌的声响。他以为是老鼠在作怪，不想理会。可桌布忽然被掀开一角，里面竟是笑嘻嘻的小婉。她冲修心摆个鬼脸，指指师父背后，掏出一张纸，上面用大字写着“乌龟大王八”。修心吓得挺直肩膀，环顾四周。大师兄正像小鸡啄米般不停点头，呼呼地睡觉；二师兄昨晚刚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摇头晃脑；师父微闭双目，嘴里念念叨叨说着修心听不懂的经文。他赶紧摆摆手，示意小婉停下，可小婉早就把手伸到师父后背。
　　 “啪！”小婉迅速藏回桌下。师父挺直腰板，大师兄惊醒，二师兄酒去大半，修心吓得站起来。
　　 “修心，你不好好做课，站起来做什么，罚你今天没有饭吃！”师父站起来：“今天课就做到这里，下课吧。”
　　 他转身，大家都看到身后的“乌龟大王八”。先是大师兄没忍住，哈哈笑起来，接着二师兄也笑，最后修心也笑了。师父似乎没有察觉，自顾自回到屋里。
　　 待大师兄二师兄走了，修心把小婉从桌下拉出来：“你看你，让师父出了大丑！”
　　 小婉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让他一天到晚那么正经！”小婉脸色突然暗下来，说：“修心，我以后都不来了，俺爹给俺配了婚事，让我考虑几天，明天就要答应对方了。”
　　 修心把她送到桥边，小婉说：“那我走了？”
　　 “嗯。”
　　 “再见。”
　　 “等等——”
　　 “嗯？”
　　 修心把小婉扶下马，自己竟然极其熟练地跨上去。伸出手，说：“上来！”
　　 “嗯！”
　　 意平载着小婉飞驰而过，一眨眼索桥就在身后。他继续往前骑着，穿过树林，山谷，小溪。小婉紧紧抱住他说：“意平，你要带我去哪？”
　　 “不知道。”
　　 “那我们要走多久？”
　　 意平调转马头，跑向一条小路。春天来临，一路都是山花，白色的海棠，黄色的迎春，粉色的桃花，紫色的报春，还挂着清晨的露水，沾湿他们的裤脚。
　　 “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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