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权，维权，维权，老李现在满脑子里只有维权。他已经不想再琢磨该跟谁要钱，怎么要钱？反正公寓方去哪，他就追着去哪，绕遍大半个中国，兜兜转转又回到第一次追债来的城市。荒唐！倘若老李是为自己一个人，他早就撂担子，就当钱喂了狗，可他身后有几十个指望着他吃饭的员工。
　　 刚出火车站，老李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差点被一辆奔驰撞上。车主喊了一句国骂，开足马力走了。老李吐一口唾沫，“草，当谁以前没开过奔驰！”这么说着，他又想起前几年买的那辆奔驰车，一百万买的，二十万卖的，他又呸一口，“亏了！”
　　 老李骑着自行车在城里乱逛，先去看了看过几天要来维权的场地。露天的，摆几张桌子，几张椅子，拉个横幅，“鸟居公寓问题处理点”，连“维权”两字都不敢写上。老李记好地点，直接去郊区。他找到之前住过的宾馆。这些宾馆最会做买卖，知道过段时间城里要开“讨债大会”，专门收拾了几间房，二十块钱一天，六人居，一人一个床铺，床下可以放东西——其实也不敢放，怕丢。老李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说：“咱们不管过几天能不能讨到钱，相逢就是缘，咱们组个队，到时候一块儿去，人多了壮壮胆，他们要是再不给钱，搬砖朝他们脸上招呼！”
　　 老李顺着墙根进去，随便挑了张空床铺。里面已经住了三个人，说话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穿着汗衫裤衩，人高体壮，杵在那里像堵墙，手里扇子扇得风力都赶上电风扇了。听他说话的是坐在汉子对面床铺的一老一少，却不像父子，俩人中间仿佛隔了黄河长江。
　　 老李一进来，三人就都瞅着他，看他收拾好东西，躺在床上。那汉子先走过来说：
　　 “兄弟，讨债的？”
　　 “维权的。”
　　 “那敢情好，我们三个都是讨债的，我叫刘辉，老点的是老王，小点的是小王，敢问怎么称呼？”
　　 “叫我老李就好。”
　　 刘辉猛地拉起老李，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老李啊，相逢就是缘，咱们待会儿一块儿下去喝个酒，商量商量怎么讨债去。他妈的，我就不信了，他们还能赖到什么时候。”
　　 没等老李拒绝，他就被拉下楼，随便找了个饭店。四人，刘辉点了三荤两素一汤，一箱啤酒。郊区饭店都实惠，盘子赶得上人脸大。刘辉咬开瓶盖，给大家满上，端起酒杯说：“来来来，我提一个，还是啥，相逢是缘！”碰完杯，一饮而尽，接着满上，又端起来，“我提第二个，祝咱们早日讨到钱！”这还没算完，再次满上，“第三个了，说啥，草公寓他祖宗！”老王小王跟着附和，“草公寓他祖宗！”接着就是推杯换盏，菜竟然吃了大半。
　　 几杯酒下肚，老李心情也算舒坦了些，问道：“你们是怎么被骗的钱，有没有追回来一部分？”
　　 刘辉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嘴里叼着牙签，“我是房东，一年的租金没给我，好几万呢。我不差这点钱，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啥公寓那群人嘴皮子一动贪了我几万块钱，我就是得追，追到他们吐出来”，他对瓶子喝了一口，瞥眼其他人，“小王你呢？”
　　 小王刚要说话，一直没开口的老王发话了。
　　 “小王嘴笨，说不清楚，我来替他讲讲。我和小王，真是一对冤家。我刚买了套房，钱一分不剩，寻思靠房租还个房贷，租给公寓，公寓就租给小王了。小王付了多少个月房租来着，哦对，也是一年，几万块钱，可钱是一分没到我手上。我也难啊，房贷得还，又没啥工作，听说公寓倒闭了，我得把房子收回来啊。当时正好是寒冬腊月，我看着小王背着两大包行李，还提个箱子，坐在公园长椅上哭。还下着雪嘞，要是你们，你们看得下去吗。这个公寓真他妈不地道！我把小王拉到公园凉亭里一问，嚯，这孩子刚毕业，借了钱租的房，工作还没找呢，这样咋活得下去。当时我就说‘小王啊，你也姓王，估计咱们前几代还是亲戚。你把行李放屋里，我跟下一个租客说一声，不碍事。跟着我讨债，讨着了，你再把行李拿走，行不行？’唉，这世道。”
　　 说着，小王的眼睛红了，连连灌酒。老李赶紧摁下他的杯子说：“咋了孩子？”
　　 “委屈。”
　　 “都这么久了，还没缓过来？”
　　 “我都追他们这么久了，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跑，路费都快上千了，为啥我跟孙子似的，他们跟大爷似的。刚毕业就遇上这种事，我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过一会儿，待小王平复情绪，老王问老李，“那您是怎么被骗的钱？”
　　 老李叹口气，“你们都还好，最起码是独独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我不一样，我后面可背着几十人，几十户家庭。我之前是开保洁公司的，鸟居公寓给我们钱，我们给租户打扫卫生。前几年我连奔驰车、房子都买了，孩子也争气，学艺术去了，花钱是多，但也撑得起。可谁想得到鸟居公寓这么混蛋，前几年没给钱，客服说是公司资金运转出点问题，不碍事，过段时间就给。当时我信了，也这么跟手底下人说的，他们告诉我要不然不跟着公寓干了，找别的活赚得也差不多。可我糊涂啊，我想着做生意讲究信誉，我说不行，咱们答应人家干就干。熬了半年，还没给钱，我忍了，一年，还没给钱。我把车子，房子全卖了给员工发工资，这才够多少，一半都填不满。能借的正规贷款我都借了，不正规的要不是我老婆拦着，我也早借了。给公寓打电话，才知道早就破产了。我追了快三年，三年了啊，各大城市的维权点我都去过！这三年我有家不敢回，我怕员工追着我要钱，我怕我孩子跟着我要钱，我哪有钱啊！”
　　 老李抓起芥末舔一口，泪就出来了，“这芥末可真带劲儿。”他继续说：“说真的，咱们四个里面我最大了，我是最早知道这事儿的，维权的时间肯定也最长，组队不组队的，没啥用！”
　　 刘辉给他满上一杯，“老李，这话就不对了，咱们一码归一码，组队还是有用的，人多力量大不是？”
　　 老李摆摆手，说不下去，又舔一口芥末。
　　 待到他们醉醺醺回去，房间里剩下的两个空床也住上了人，一打听，也是维权的。刘辉照例把那些话复述一遍，让他们入了伙。
　　 很快到了维权的日子，刘辉三人想打个车，老李不肯，嫌贵，于是自己骑个自行车，其余人坐出租。老李走的早，到的却晚。现场聚集不少人，刘辉和大小王排队排在最前面。鸟居公寓的人直到中午太阳高挂才过来，从一辆宝马车上挤出一个胖子，坐到桌后的椅子上，屁股占了两人的位置。他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一看就是刚毕业没多久。老李他们嘴笨，派大学生小王上去理论。胖子抬头瞅一眼，指着一张表说：“登记，姓名，身份证号，电话，居住地址，过几天联系你。”说完，便低头玩着手里的笔。小王真傻乎乎地登记上了就要走，刘辉不干了，把小王摁在座位上说：“你们这是什么态度，你们欠了我们的钱，给钱！”后面人们跟着附和：“给钱！给钱！”胖子慢悠悠地说：“要钱？没有，现在真没有，你得等公司运转起来，资金一到位，马上就发。”老王在刘辉后面说：“放屁，谁不知道你们公司破产了，还运转？哪回你们不是这么说，你们给过钱吗！”胖子猛地一拍桌，站起来竟然和刘辉差不多高，“安静！你们这是协商的态度吗！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听你们牢骚的，登记！不登记发钱时候别来找！”
　　 后面有人喊道：“报警，报警管他们！”
　　 胖子乐了，说：“报警？你们可别想着拿这个来吓唬我。我有说不给钱了吗，我来这里就是给大家解决问题的，我有赖账吗，只是现在钱没到位。叫警察来也好，让警察维护着秩序。
　　 小王弱弱地说：“你们还讲不讲道理了？”
　　 “讲道理？”刘辉不知道从哪掏出块板砖，“这就是他妈的道理！”
　　 板砖差那么一点就落在胖子的脸上，可刘辉还是被老王和老李拦下。老李说：“刘辉别冲动，小心被抓进去，上回我就碰见这回事儿，那人关了好几天！”
　　 胖子被吓得不轻，脸色发白，对后面两个人说：“你们盯着点儿。”说完就钻进宝马车走了。
　　 大家自然放不过那两个年轻人，一窝蜂围上去，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有的人辱骂，有的人讲理，有的人威胁。那两个年轻人却只会说：“我们也没办法，公司现在真的没钱。”折腾一整天，一分钱没讨到，登记簿上也只登记了小王一人。
　　 老李心情没有太大波动。与其说淡然，不如说麻木了。等那两个年轻人也走了，他慢悠悠骑自行车回去，正巧看到晚来的那两人正收拾行李。
　　 老李问：“不追了？”
　　 一人说：“不追了，累了。”
　　 老李说：“回家休息休息吧，安安稳稳的，日子还得过。”
　　 “你加油。”
　　 老李转过身，“我送送你们吧。”
　　 老王回来时买了些饼干，计划给剩下的几个人打打气，却看到小王和老王吵起来，还有动手的趋势，急得他扔下东西，和刘辉一人拦一个。
　　 老王骂骂咧咧，“×你妈的，老子待你多好，行李让你放我家，你就这么对我？”
　　 小王不说话，就坐着默默哭。老李问发生了什么，他才开口说，公寓给他打电话了，明确地说，要钱没有，追下去，一辈子也追不回来，租客和房东一人承担一半损失。之前公寓给王叔装修，送冰箱，空调什么的，还有一个月房租押金，让我跟他商量把这些钱折现分我一半，可你看，他直接就骂我，说我白眼狼，说我不知好歹，李叔，您说我能咋办？”
　　 老王仍然不肯让步，“凭什么我把钱给你，房租你啥时候给我，我就把这些钱还你。白眼狼，当时我让你把行李放我那，你还好意思跟我要钱？咱们先算算行李存放的钱！”
　　 刘辉推一把老王说：“干什么干什么，你难为他一个孩子干什么，有这股劲儿，为啥不对着公寓那胖子发。安静点行不行？”
　　 “不行！”
　　 “那就散伙，你俩个走个的，眼不见心不烦。”
　　 老李拉住大小王，“不能散啊，不能散啊。”
　　 刘辉说：“老李你不是不赞成组队吗，现在怎么又不肯松手了。”
　　 老李说：“你俩散了，别人散了，大家都散了，还怎么维权啊！”
　　 老王还是一口咬定，“散伙！”
　　 小王也说：“散伙！”
　　 老李见执拗不过，便和刘辉一人送一人，分别去了东西两个火车站。老李送的是小王。路上，他问小王，回去怎么办。小王说，他累了，浪费这么多时间，一事无成。回老家还有一块儿地，帮着种个田什么的，吃喝不用愁。就是借的房租贷款不好还，但日子久了总有办法。老李说，那你还是个大学生啊，这不白瞎了？
　　 小王末了硬气了一回，他说：
　　 “屁！”
　　 老李回来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雨。他骑着自行车驶过一个个下水道，哐当哐当哐当的颠簸。自行车也该换新的了，他这么想着。雨越下越大，前方一片水雾，看不清路，只能跟着汽车，靠汽车的尾灯判断路的方向。他干脆停下来，蹲在马路边上，手捂住脸。老李的嗷嚎混杂着雷声，谁也听不到。一年两年三年四年，还有多少个年要这么过。钱，钱，钱，生活为什么永远脱不了钱！等到雨过天晴，老李伸伸腰，没事人般走了。
　　 老李感到身体虚弱，他硬撑着回到宾馆，看到又住进来四个新人，还是来讨债的。他浑身无力，打声招呼就躺下睡了。
　　 老李得了很重的感冒，维权现场是去不了。刘辉自告奋勇，说要把他的那份也带上。老李觉得他还是比较可靠的，便把自己身份证什么的都交给他，自己安心休息。老李一觉睡到后半夜，醒来时看到刘辉正坐在床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把他盯得心里发毛。他说：“刘辉，你这是咋了？”
　　 “没事。”刘辉回到自己床上睡了。
　　 第二天一早，刘辉把屋里所有人都叫起来，沉重地说：“各位，我想明白了，这钱我不要了。”众人一阵唏嘘，刘辉接着说：“我算了算，我耽误的这些时间，要正儿八经去挣钱的话早赚回来了。公寓铁定是没钱了，咱们也别追了，踏踏实实回去过日子吧，你们呢？”刘辉一个个确认，所有人都跟着放弃了。问到老李，老李沉思了一会儿，他说：“我想我孩子了。”
　　 大家各自收拾行李离开，最后剩下老李和刘辉。刘辉递给老李一支烟，老李瞅一眼说，“大中华？”
　　 “中华！”
　　 刘辉从包里一阵翻，掏出一包说“之前别人送礼给的，你拿着吧。”
　　 老李谢过，背起行李正要离开，被刘辉叫住：“老李，我，我也有难处。”
　　 老李有些摸不着头脑，“明白，大家都一样。”他走下楼一摸口袋，自行车钥匙落在上面。他赶紧跑上去，还没敲门，听见刘辉打电话的声音，
　　 “喂，陈总，对是我刘辉。我按您的吩咐，让他们都走了。您放心，我做事您还不放心吗？昨天你跟我谈了那么久我想明白了。谁还跟钱过不去不是？他们铁定是讨不着钱了，劝他们走只是让他们提前认清现实。陈总，您说要是他们都不讨债，您就把我的钱还我，您看这……好嘞好嘞，我这就把银行卡账号发您哈。”
　　 老李苦笑一声，转身下楼，正巧碰见新住进来几个讨债的。他们见老李眼熟，便问道：
　　 “您这是准备去哪？”
　　 “走，讨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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