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老孙来也！”洪亮且有些怪异的声音带着穿透力侵入耳鼓。被这雄浑的声音吸引，不由得寻声看去，只见王老师身旁围着一帮人在热烈地说着什么。
　　 正是课间休息时，大会议室东的篮球场上，三三两两的，有人在散步。北边的桃花树旁围拢着几个人，走近方知，王老师在谈论她老妈的一些趣事呢。看，她嘬起嘴巴，绘声绘色地叙说着她妈妈是怎样模仿着孙悟空的语调的，于是，我便听到那抑扬有致的特殊声线：俺老孙来也！
　　 原来，在疫情缓和之后的一天，她回农村的老家看望父母。看到女儿来到家，许久没能与孩子面对面亲近的老妈，献宝似的拿出一大叠她画的画，翻到孙悟空师徒几人西天取经的那幅图时，她妈妈情不自禁喊出那一声颇有特色的语句——“俺老孙来也”。
　　 交谈中，得知，因为疫情，不让串门，更不让外出。而待在家里，没有来客拜访，也没有乡邻唠嗑，同事年逾七旬的老母亲——这个一生都在忙碌照顾儿女伺候土地的老人，突然闲下来很是难受，为了消磨时间，她居然拿起了孙子孙女上学用剩的画笔，在挂历纸的背面画起了画。
　　 老人一开笔就上了瘾，经常画画到深夜，把家里一本本陈年积攒的挂历都用完了。灵感来了，她遏制不住作画的激情，有时记不起做饭，甚至忘记了睡觉，也忘记了自己颈椎的疼痛——以前就听同事说过，她妈妈颈椎不好，低头时间长了根本受不了。心疼老妈，套苹果袋的农忙时节，每到周末同事都要回家去帮忙。而今，这个从未动过笔画过画的老人，居然为着画出自己的心中所想，忍受着颈椎的疼痛，伏案描画不已。在电话里老人和她的老姐姐说起此事，她的老姐姐受到感染也拿起了画笔，只是老姐姐的画笔是水彩的，画出的效果更好一些，而同事母亲用的是蜡笔，效果就不太好。但那时村庄封闭，彩笔无处可买。当村子解封后，同事回到了家，看到了老母亲作的一大叠子的画，大吃一惊。尽管有的画作已经有些褪色，但是，着实让她惊讶万分，从来都不曾知道，务农数十年的老妈竟然还会作画！一张张翻看，听着老妈述说着她作画的经历与感受，她钦佩着老妈的才华，感慨万千。这个天天劳作在田野、家中，风里来雨里去，忙碌着播种除草打药采摘喂鸡做饭等活计的七旬农妇，竟然画得这么出彩！
　　 同事声情并茂的叙说，让我深受触动。我说，王老师，有时间把你妈妈画的画拿来给我欣赏一下吧。念着也给我彼时在姐姐家的老妈看看，我说，要不你拍下照片发到微信吧。王老师精心挑选了三十几张有代表性的画，拍下发给我。看到那些照片里的画，我的心不由得震撼了。这个一直土里刨食的老人啊，第一次作画就这么有灵气，如果小的时候有机会读书学画，如果身边再有名师指点，肯定会成为一位闻名遐迩的大画家。但是生活的潮水把她推送到那个荒凉的偏乡僻野，没有机会读书，更没有机会习画，如同天鹅蛋不慎落进了鸭窝里，即使破壳出来，在周围环境里，她也只能被当做一只丑小鸭。辛苦的劳作，累弯了她的腰身；岁月的沧桑，染白了她的乌鬓。每天都在挥汗如雨地勤耕细作，操持家务，渴望着地里的收成能更好些，日子过得更宽裕些。她含辛茹苦养育孩子，竭尽全力为他们提供好一点的生活条件，让孩子们能走出大山，有更好的前途。在苦与难地挣扎中，渐渐地，已经疏远了自己年幼时的梦想。但是总有那么一天，有了合适的风丝丝缕缕吹过心田，这颗梦想的种子便被唤醒了，然后，蓬蓬勃勃地开始萌芽。
　　 我仔细端详着那些画作。取材全是来源于生活，很多的画反映的背景是养活着她和家人的果园，描画着摘苹果或者摘梨子的劳作场景，有站在树枝上摘的，有在地上伸长胳膊站着摘的，成年男女也好，孩童也罢，忙碌劳作，形态各异。但是无一例外，不管是金灿灿的梨树还是红彤彤的苹果，那些树上皆是硕果累累，甚至压弯了枝头。我想，那是因着老人心中藏着对丰收的殷殷期盼吧！
　　 当然也有取材于神话故事，如唐僧与孙悟空四人师徒取经的这些画面，有两幅这个题材的，其中一幅的人物比例有点失衡，另一幅中特别是白龙马的构图明显比那幅要好很多，说明老人自己无师自通，也在不断琢磨，学习着改进。图中的孙悟空手持金箍棒的形象描绘得活灵活现，仿佛随时要蹦出画面，挥舞着金箍棒去打即将出现的妖怪。老人拿这幅画给女儿看时，情不自禁嘬起嘴巴，喊出气势雄浑的一声，俺老孙来也！声音透着顽皮，更带着自豪。多么风趣可爱的老人！
　　 看到同事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母亲说话的语气，我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老人形象：尽管白发苍苍，腰背弯曲，但岁月的尘埃，遮挡不住她眼睛里清澈如孩童般的纯真。
　　 画中还有张果老倒骑毛驴的画面，也很有趣。人物耳朵支棱着，浓眉朗目，背对驴头。黑帽，帽顶有个红色的珠缨，黑衣，蓝裤，蓝鞋，鞋子的尖端也是红色的。他拢着手，悠然倒坐毛驴背上，长须飘飘。毛驴垂首，前蹄弯曲，后蹄扬起，尾巴后甩。大约画的较早，毛驴身体比例有些失调，远远不如另一幅夫妻抱孩子回家的画上面的马匹构图好，那幅画上，妻子抱着孩子在马上挥鞭，丈夫拉着缰绳在地上行走。图中的马画得甚妙，肥硕的臀部，扬起的马蹄，呈现一种奋力奔跑的姿态。而且人物的神态也十分生动。丈夫着咖啡底色长衫，兼有粉色团花，嘴角咬紧，仿佛在竭尽全力拉着缰绳，妻子则眉眼含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挥鞭策马，马鬃竖立，马蹄奋起，画风十分拙朴，生动。
　　 老人画的最多是各种各样美丽的花儿以及在空中飞舞或者停歇在树枝上、花丛中的鸟雀。记得有一幅画的果树上，老人还细心地加上了蝉——这种被诗人赞誉“居高声自远”的雅物，实则祸害果树的家伙，它们骄傲地趴卧在树本或者枝条上。老人的画，真的证实了那句话：艺术创作都必须深深植根于现实生活，没有生活的原型或者现象，就没有艺术创作的源头和灵感。
　　 你看，一幅幅画中那形形色色的花吧，荷花牡丹菊花……老人活灵活现地把形态各异的花用心给描绘了出来，美丽的花丛周围，还有鸟雀欢唱，蝴蝶欢舞。这些美好的事物，大约象征着老人心中美好的愿景吧。
　　 在这个疫情肆虐的季节，老人将心中念想的美丽付诸于笔墨，不仅驱走了寂寞，消磨了时间，更是不失为修心养性的良方，将面对疫情的恐慌、焦虑驱之千里之外。
　　 胖孩子坐在花瓣中，金鱼嬉戏于清水里。一朵朵金黄粉红的菊花盛开于竹林旁，一只只鸟雀扑扇翅膀鸣唱于翠林中……更有意思的是老人将高耸的翠竹与绿叶拥簇着的硕大的菊花，还有在细弱枝节上点缀的野花，以及鸣唱着的鸟雀，它们云集的画面命名为《全家福》。这幅画色彩清丽，各类事物错落有致，而创作者将这些美好的事物人格化，该是寄托了老人的美好愿望吧，期盼疫情肆虐的日子里，所有的人都能安康。《全家福》一画将事物以拟人的手法加以展示，看，这位没有上过学不知道修辞为何物的老人居然运用拟人自如。借物抒怀，老人丰沛的内心世界，可以在画作中窥到一角。还有一幅画，也挺有意思，老人画了四个人物，分别命名“国民媳妇”“国民校长”“国民闺女”“国民帅哥”，不知老人为何将这些人物命名“国民”啥的。在画的左上角还写了“木霞小刀专卖店”，人物右后方是两辆电动车，一大一小，一红一蓝，连车筐车瓦车把以及轮胎甚至车灯，无不惟妙惟肖。右下角标注“活动日期4月14日”。觉得这幅画应该是老人临摹的，因为“木霞”让人觉得觉得是“木”后丢了“西”字，应该是我们“栖霞”这个地名，而帅哥的“帅”字，上方抹了一下，大约起初抄成“师”了，发现错误又抹掉，重墨改了一下，而“闺女”的“闺”在内部下方的土的横上加了点，也有抹掉的痕迹。
　　 我揣测，老人或许不认识多少字，否则不会临摹出错，也不会将“全家福”的“福”字写成衣字部。但是无论是整幅画的构思，色彩搭配，还是花鸟虫鱼的点缀，老人都很用心思，线条勾勒也流畅自然，只是因为没有经受过专门培训，人物形体比例设计上不够匀称，但是，这样更显得画风拙朴，给人带来一种返璞归真的童趣。
　　 欣赏着老人的画作，我不由得沉思：正如同事从不知道母亲会画画一样，我又了解自己的母亲多少呢？是啊，几十年来，庸庸碌碌地忙着生活忙着工作的我们，何曾试图去了解过我们的父母？又怎曾走进父母的内心世界？当然是很难了解他们曾经的梦想以及内心的诉求了。试想，我们有多少时间能够静下心坐下来，陪父母聊聊他们的过往以及他们关心关注的话题？
　　 一天到南山公园游玩，我坐在水库边的木凳上，惬意地看着水中鱼儿嬉戏。旁边坐着一位体型瘦弱衣着素朴的阿姨，我们闲聊几句。得知她以前在老家种地，老了才住到闺女家，她说她每天在家练字，为了印证，她打开智能手机上的照片，很骄傲地让我看她的书法作品。那些字笔力遒劲，刚柔相济，根本想不到，这位年已七旬满面沧桑的农民阿姨能够写得出如此美的书法作品。我问，阿姨，您学过书法？她摇头：我没有经过师啊，以前一直种庄稼，从没写过毛笔字，老了不种地了，闺女回家接我来养老，我才开始写，就是消磨个时间吧。写得真好！我由衷赞叹。即使不懂书法，也看得出来，笔墨酣畅，粗细有致。我想，在她于老家挥汗如雨地耕种时，她的这种爱好怕是无人知晓吧。
　　 有一次和母亲谈论起小时候正月里看戏剧的情形，那时候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娱乐方式十分单调，非常盼望着正月里别的村子来演剧。外村的剧团来到了村口，狠命地擂起鼓槌，敲响锣鼓，提醒村子人去迎接他们，那锣鼓喧天的热闹，令人心驰神往。不经意间，母亲悠悠开腔：我也演过剧。啊？！我大吃一惊，妈，你扮演了啥角色？她说，《白毛女》里的张二婶，没有几句台词的。之后，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剧里的几句台词。妈妈竟然还会演剧？我很惊讶。只知道养育我们六个孩子，老妈一直是忙忙碌碌地日夜辛苦劳作，常常是放下笤帚拿起镰刀，丢下锄头又捞起扁担，一点空闲也没有。前几年，国家有政策给曾经做过教师的发放教龄补贴，这时我才知道母亲年轻时曾做过幼儿教师，曾背着铺盖步行几十里到县城进行过短期扫盲班夜校教师的培训。之后在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之中，十八九岁的妈妈像花朵一样绽放着青春的笑容；白天在生产队辛苦劳动之余，夜晚在嗤嗤作响铮亮耀眼的汽灯下，三十多岁的妈妈意气风发，在教满手老茧满腿泥水的乡亲学文化。
　　 不可以说我们不熟悉他们——养育了我们的父母，尽管或读书或从业，我们在他们身边的时间并不太长，但从呱呱坠地到乌鬓染霜，我们一直都在他们的关爱呵护下，在他们的牵挂希冀里。我们就像一只翱翔于辽阔天空的风筝，父母的爱是牵扯我们的柔韧丝线，不管我们飞往多高，飘向多远，永远挣不脱父母关爱我们的视线。父母知晓我们甚多甚透，我们的一颦一蹙都会牵痛他们的心，我们一丁点的进步一点点的成绩，都会让他们皱纹舒展，笑容盛开。然，我们了解他们有多少呢？我们曾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他们梦想的世界吗？我们真的了解我们的父母吗？
　　 曾经，我想努力地让父母以我为傲，而今，当我年逾五旬，当我偶尔了解了一点点关于母亲的过往，才知道，我们的父母，更应是我们的骄傲！为了让我们有个好的未来，他们忍痛割舍，将自己的才华与爱好泯灭在了柴米油盐的凡尘俗事之中。年轻的我们为实现理想向父母不断索取——从物质到金钱还有爱，常常忘记我们的父母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振翅蓝天的五彩绚丽的梦。是他们，牺牲了自我，用瘦弱的肩膀托起了我们未来天空熠熠耀眼的太阳，照亮了我们一生前行的路。
　　 十几年前，父亲离开了我们，没有任何征兆就走了，让依然在艰难生活里挣扎的我们猝不及防，从此痛失了走近他内心世界的机会。而今年逾八旬的母亲，不改旧心，依然在倾心照拂着她众多的儿孙，关注着我们的苦乐酸甜。
　　 亲爱的爸爸妈妈，当我在充满荆棘的人生旅途跋涉，当我征服了一道道坎坷，攀越到岁月那座山峰极目远眺，我终于知道，是您陨落了自己的梦想，让她如流星般燃烧，才照亮了我未来璀璨的星空。今天，我终于明了：您，是如此让我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