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他大大，风声越来越紧了，你没听马三寡妇他娘家哥说吗，说是响水口的东洋人打算把小火轮开到悦来镇了，说那边人都传开了！”
　　 “呸！”徐歪嘴吐掉嘴里的黄痰，“他妈的不管什么人来悦来镇，我只要不和他们作对，安心做我的小生意，他们能对我怎么样？我说你个臭女人，就不能不要碎嘴？说不定东洋人本来不想来悦来镇的，你念叨念叨，说不定就把他们念叨来了，真你妈的晦气！”
　　 臭婆娘的嘴果然不干净，第五天，东洋人就被臭婆娘“念叨”来了。这天只见盐河里“突突突”地开了三只小火轮，空气中荡漾着一股好闻的汽油的味道。小火轮前面甲板上架着三架机关枪，一架对着前方，另两架分别对着河两岸，机关枪旁边趴着手拿长枪的东洋兵。见此架势，胆小的都赶紧跑回家，闩上大门，侧着耳朵从门缝里，努力地想捕捉到什么声音，那样子好像既紧张又兴奋。
　　 一路上没遇到任何抵抗，因为这时老蒋的部队一枪没放，全部奔西南部退下去了，而八路的军队还在山东河北一带艰难地阻击日本鬼子，想阻挡他们南下。上午十点钟，日本鬼子从汪家码头登上岸，同样一路没有任何人抵抗，他们顺利驻进宣家大院里。
　　 下午，宣家大院的主人宣怀水，人称“宣坏水”到街上敲开各扇紧闭的门，挨户动员，“皇军要我告诉你们，要你们不要怕，他们是来帮我们建‘大东亚共荣圈’的，你们明天一早要到我家大院集合，拿着小彩旗子上街游行，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他们答应不杀镇上一个人！”
　　 狗能改了吃屎？对日本鬼子的话，街坊邻居们没有一个相信的。第二天来宣家大院集合参加游行的，只有区区头十个人，他们都是宣杯水的本家。个个队不成形，像羊屎蛋一样稀稀啦啦地有气无力的游行，日本鬼子则面带笑容，见到人们都主动打招呼；见到小孩，则从行军袋中掏出糖果，“哟西哟西，大马果，米西米西的！”。紧随东洋军的是随军记者，他们的照相机不住地“咔嚓”着；过了两天，日军占领区的一些报纸上，便会登着这些“中日亲善”的照片。
　　 报纸上登过“亲善”后，功课也就做足了，狼的尾巴可以露出来了！日本鬼子和他的走狗们走街串户，随随便便地就到老百姓家中抢吃的、欺男霸女，甚至还进行杀人比赛。在这群杀人魔王的淫威下，胆小的纷纷逃离本土，向山东那边逃去，因为那里有共产党，那里有八路军。
　　 亲眼看街南头小六拐子和袁大柱家被东洋人抢了、听说秦家的几个闺女都被东洋人糟蹋了，徐歪嘴有点坐不住了，他打算也跑反去！他把家中多年积下的细软和几件衣服打了一个蓝布包袱，吃罢早饭就走，这地方不能蹲了！
　　 可是，迟了，正当徐歪嘴一家三口“吸溜吸溜”喝着稀粥的时候，破院门被枪托砸开了！闯进来的兵都穿着翻毛皮鞋，黄泥子军装，领头的刺刀上挑着两只鸡，最后一个留小胡子的手里还牵着一只羊。他们端着枪围着正吃早饭的徐家三口，见徐歪嘴的老婆才二十多岁，尽管生了小花，但仍然漂亮好看，便动手动脚起来。“花姑娘，哟西哟西”。领头的小队长便将她朝屋里拖。徐歪嘴一看大怒，想与他们拼命，可一个小个子一枪把子便把他砸得晕倒在地。
　　 醒过来时，已经是上午头十点钟了，院子里空无一人。徐歪嘴脑仁子跳着疼，摸摸头上，粘乎乎的；再一细看，全是黑乎乎的血！徐歪嘴走进里间，看到老婆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浑身上下没穿一根布丝，肚子里白花花的肠子拖出来，耸拉着拖在下身；他伸手探探老婆，鼻息全无，晃晃她身体，早已僵硬了。枕头边上的蓝布包袱也不见了，地上睡着的，正是他的四岁闺女小花。抱起小花，摸摸心口还有点热，便抱杯里焐，焐了一会，小花像小猫样的动了动。徐歪嘴觉得嗓子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丝丝的，紧接着又像喝了盐水一样咸得难受，一下没憋住，“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怀中的小花也“叽叽”地哭出声来。
　　 徐歪嘴拿把铁锹，在院子桃树下挖了坑，把婆娘的尸体用芦席裹了埋好，擦了把眼泪，抱着小花出门而去。
　　 跑反路上，徐歪嘴受的罪，在此就不细说了，总之是自己没吃过一顿饱饭，有时见别人有口吃的，他就连忙下跪，求口吃的让小花填饱肚子。越向北去，跑反的人越多。到了与山东交界的沂河县时，土路上跑反的人络绎不绝了。早饭后，就在他们即将进入山东境内的时候，从东边飞来几架飞机，拖着长长的尾巴，怪叫着从跑反的人群上空飞过；接着又飞回来“下蛋”，刹那时土路上飞沙走石，人仰马翻！
　　 一声巨响，掀起一堆泥土将徐歪嘴埋在里边，徐歪嘴从泥土堆里爬出来，一看遍地死尸，有个把没死的也缺胳膊少腿的惨叫着。他是东边找找，西边找找，可那还找得着小花？最后在水沟边找到一只小花穿的浸满血的鞋子，他这才断定，他的小花也不在了！他的嗓子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丝丝的，紧接着又像喝了盐水一样咸得难受，一下没憋住，“哇”地又喷出一大口鲜血，“我可怜的小花！”吼叫完便一头栽倒在地！
　　 也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徐歪嘴被雨一激，醒了过来。这时他耳朵里传来“喳喳”的声音，细一看，在水沟边有一只还不会飞的小喜鹊在扑拉着翅膀，他用手捉住喜鹊，发现它一只脚断了。唉，也是一条可怜的生命哟！徐歪嘴感叹到，随手扯下身上烂布条，绑好它的脚，揣在破兜里。
　　 悲痛欲绝的徐歪嘴继续讨饭，有时在荒草地里逮小蚂蚱给喜鹊吃，有时逮不到虫子，便把要来的饭喂一点给它。刚才始，它宁愿饿死也不吃徐歪嘴喂的食，被强硬地朝膆子里塞几次过后，它终于配合着吃食了。几经周折，徐歪嘴在东江县城东南角的一座庙里落了脚。才过去二十多天，小喜鹊便会飞了。有几次徐歪嘴放它飞走，可它只飞一小圈子便落到自己肩上。徐歪嘴便耐心调教它，慢慢的，它也会发出像八哥一样的声音，会萌声萌调地说什么“你好”、“发财”之类的。徐歪嘴大喜过望，便白天便架着喜鹊到县城人多的地方替人抽签算命，那小喜鹊看到来人便主动“你好你好”地招揽生意。人们还没见过有喜鹊会说话的，纷纷停下来瞧稀奇，有好事的便让喜鹊帮抽签算命。徐歪嘴让来人报上生辰八它，然后令喜鹊在签筒里抽出一支竹签子来，然后按签字上的字替人解说。其实那竹签字，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好话，见到穷人就说再过二年，或者到了本命年就有贵人相助，见到有钱人就是有富贵相之类的。时间长了，他便与一位说书的先生做了朋友。有一次说书的请他喝酒，酒到半酣谈到家庭身世，徐歪嘴哇的一声哭了。说书的便劝道：“哭有什么用？你就不想去替妻女报仇？实不相瞒，我是这个……”说书的在桌子下用手做了一个“八字”。其实徐歪嘴刚开始也不想惹日本鬼子，处处躲着他们。但接二连三的亲人被杀害，激起了他心中对东洋人深入骨髓的仇恨。他又惊又喜的问说书的：“你们就是专打东洋人、替穷人出气的共产党？我要怎么做，才能报了仇呢？我也能参加你们吗？”说书的见四下无人，点点了头说：“只要按我说的办，你一定能报了仇，但是要想加入我们，要通过一定的考验才成。”见徐歪嘴点了头，说书的便安排他马上返回家乡悦来镇，还是以算命身份做掩护，天天在宣家大院附近和日本鬼子的据点附近假装做生意，把看到日本鬼子的军队、武器及其它变化情况记下来，每到逢集那天，就有人主动找他联系。
　　 徐歪嘴按说书人交待的，返回了悦来镇。这一天又是逢集的日子，徐歪嘴用碳笔仔细记好他近期看到的洋人据点的情况，包括火药存放地点、机枪架设位置、东洋军人数等情报写好，纸条夹在裢达里便架着喜鹊去镇上。上午约十点钟，已经接了几笔生意，估计马上与他联系的人也要来算命了。这时从宣家大院子里出来几个东洋军，他们一看到这喜鹊会说话，感到好稀奇，便围过来想抢喜鹊。这是徐歪嘴唯一的“亲人”，他怎肯容忍东洋人抢夺？早先徐歪嘴跟打把式的小三侉子学过一招半式，现在派上了用场，只见他三下五除二便撂倒一个，再想去夺另一个东洋人的刺刀时，却被背后的一个人刺了一刀，倒在地上。而这时另一个转过身来，对徐歪嘴扭动了枪。可怜徐歪嘴浑身是血，用手指着日本鬼子，“杀、强盗、杀、杀……”便咽了气。在打斗开始时，喜鹊飞向那个小队长，却被他一把抓住翅膀动弹不得，他眼睁睁地看着主人倒在血泊中。
　　 喜鹊被东洋人带到指挥部，中队长一看也喜欢得不得了。他们为喜鹊专门做了笼子，用牛肉干喂它。一开始，喜鹊好像很仇视他们，拒绝吃食，但时间不长便欢快地吃了起来。慢慢地也开口说话了，“你好，恭喜发财……”尽管它不会说东洋话，但东洋人听了仍喜欢得合不拢嘴。
　　 喜鹊在东洋指挥部里吃的是牛肉干，喝的是洁净的水，愉快地生活了近一个月。这天东洋人又抢回来一个姑娘，喜鹊在笼子里不住地喊“花姑娘，花姑娘！”听得中队长心花怒放，他匆忙喂了喜鹊一块牛肉干，便冲向那位年轻姑娘。在他的兽欲发泄过后，很高兴地把喜鹊放出笼子来。喜鹊在指挥部飞了两圈后，围着龟田亲热，龟田完全放松了警觉。就在龟田手舞足蹈的时候，喜鹊呼拉一下落在中队长龟田的头上，趁其不备猛地啄向龟田的眼睛。“哇”的一声，龟田的左眼眶顿时流出红的、白的、黑的东西，龟田大喊并连忙掏枪，这时喜鹊不慌不忙地飞出指挥部，大叫着“杀、强盗、杀、杀……”转眼间飞得不见了踪影。
　　 接下来的几天，东洋人陷入极度恐惧之中：晚上他们抱着枪正在站岗，不知什么东西在头顶上哗啦一下子，眼睛便瞎了一只。短短的六七天，就有七八个东洋兵成了“独眼龙”。为保护东洋兵，当官的便派汉奸站岗。而喜鹊对汉奸也是照啄不误。汉奸也怕死，他们学精明了：面子上站岗，实院上都抱着枪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有时甚至睡起了大觉。
　　 喜鹊报仇的的事被八路军侦察得知，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八路军顺利通过宣家大院的门岗，没放一枪，便把一群“独眼龙”从床铺上拎起，收复了悦来镇。
　　 收复悦来镇的第三天上午，当初那位说书的先生带领一群人，来到镇北边徐歪嘴的坟上，立了一块木牌子，上书“革命烈士徐歪嘴之墓”。立好牌子，发现坟边小土坑里有一只死喜鹊，细一看爪子上有一根细链子，说书先生认识，那是当出徐歪嘴栓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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