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年少时的那个家园，与繁华的岛斗大街仅隔一溜儿房子。一条狭窄的弄堂口转个弯就是大街的热闹，宅在家里就是僻静的居所，有点古老有点幽静。水产加工的厂房和生活住房围成一个四合式院子，中间有个大大的道地。而灶房设在住房东向的厍头间,这五六十平方的空间中，一台古老的土灶雄踞着，面对着一只底部入地，上部高出的硕大水缸。“灶前地港”是一个“小卧室”，柴草堆得高高，为释放光热而在此安身待命。灶前地港外面就是柴灰乘凉的火缸，一堵泥墙，隔开了灶前地港。火缸装饰分隔，隔出四五十厘米宽天地，上下分成两层，上层蹲踞一个小泥灶，几根铁丝隔成柴火与烧物的空间，多用于炖老酒或是烘培糕饼。下面半身高，就是一个空空门洞，用作鸡笼。
　　 岛斗岙是个小集镇，办事、行商、做工者和渔民居多，没有正式的农人，但差不多家家都养着几只鸡。好像那时就是农村也没有专业养鸡户。奶奶说，粒粒皆辛苦，养几只鸡消消罪过，把掉到桌上、地上的饭粒吃干净，防止浪费。
　　 鸡儿买来时长着鹅黄的毛，放在大脚桶，叽叽喳喳叫，在桶里挪动，像一个个毛绒球转动。撒上几粒饭粒，任它啄。偶尔，展动一下小巧的翅膀，很可爱的。春寒还是依稀，晚上，奶奶把小鸡捧进火铳，外面盖上棉花保暖。小鸡慢慢大了，毛长了，色彩变了。奶奶上下午各在阶前喂一把谷粒。午饭，晚饭时，初始鸡们就在桌下，围着我们的脚下，后来我们嫌鸡们打搅吃饭，就先赶到阶前，等吃好了，西向灶间门一开，把餐饮垃圾往地上一扒，鸡们就在这些鱼骨剩菜中啄食，啄得干干净净。那时的饮食垃圾可为少之又少。鸡们大多时间，或在灶间觅食，或跑到道地上厂房里觅食。晚上就赶到火缸边的鸡笼，门前，拦上竹篱就行。渐渐鸡们熟悉了，一到太阳下山，就会自动进入鸡笼。每天傍晚鸡笼都会铺上一层层厚厚的柴灰。隔了几天，把鸡笼里面的灰铲出来，里岙的阿姨家会叫人来担去肥地，那可是上好的有机肥。当然白天，鸡们随地大小便，灶阶前，道地，总会有一处处鸡粪。奶奶总是用畚斗装着柴灰，盖住一处处的鸡粪。然后就清扫进垃圾畚斗。自然我也学着奶奶去做过这活。
　　 有一年，养了几个月后，原本的5只小鸡，夭折了两只，慢慢，两只公鸡头上有了高高的红冠，长出艳丽的毛，弯弯的尾毛高翘，显得雄浑绮丽。一只母鸡却没有这么美丽的装饰，一身棕黄的毛色，没有丽冠高耸。以后就有了公鸡清晨的啼鸣，后来母鸡生蛋了。蛋一生出，母鸡就高昂着头“个个蛋个个蛋”地漫天叫，似乎要让它生蛋的信息整个天下都知道。一听母鸡的叫声，我急忙过去，伸手从鸡笼里拿出微红的似圆似菱还带着温度的蛋，跑着喊叫奶奶，奶奶从房里出来，接过蛋，放到罐中，拿来十几粒米，奖励给还在高叫的母鸡，它急忙上去，啄一下米，叫几声，慢慢就进入静声啄米中。那时鸡蛋很珍贵，平时很少能吃到。立夏那天，水煮蛋是不会少的，立夏吃个蛋，力气长一万，自然那天不会只是一个。平时客人来了，摊个鸡蛋当下酒菜。有一次，我的眼睛上星发炎了，奶奶就给我做了“七星茶叶蛋”，七个鸡蛋加上茶叶一起篜好给我吃。用筷子把碗中的蛋块分开，一块一块咀嚼，蒸鸡块的富有弹性的品第和鲜味里，注入茶叶片片的柔软和淡淡的清苦，有特别的味道，很想依次就整碗吞下去，可肚子填饱了，奶奶也早已把碗从我手中夺去，吃了整整两天，才吃完。而吃完这七星茶叶蛋，隔了一天，眼睛就不难受了。后来好久没吃鸡蛋，竟然飘着眼睛“上星“难受。鸡蛋是当时高级营养品，不是自家养了母鸡生产的，平时可能更难吃得到。
　　 两只雄鸡常常争斗，在道地上，双方先是远远的站定，横眉怒目，头颈的毛都竖了起来，然后对冲过来，用嘴互喙，然后退回去，那鸡把嘴在地上磨一下，然后又冲过来交斗，你来我往一次又一次地交战。当上学后老师讲解“再接再厉”这个成语的本意时，眼前就会浮现儿时见识的景象，那个成语便记得特别牢。只是那时我好奇，那公鸡怎么啦。表哥玩笑说，都想得到那只母鸡的青睐。看来，争风吃醋到处都有，就是鸡也因之而到决斗地步。不过后来知道古时闲人们还有个游戏叫“斗鸡”。想不到鸡的“好斗”也会成为人们的取乐，或赚钱的方式。至于母鸡是不大参与争斗，常常独自游走，也没有对那一只公鸡特别友好或欣赏，更没有从一而终的念头，不管那只公鸡，一旦向它靠近，伸出一只脚爪抓它时，它萎缩身子不敢乱动，任公鸡压上它。鸡们的活动，让儿时的空寂有了点热闹。
　　 母鸡在十来天嗓音高昂的报讯后，有一天竟整天坐在草窠上不起来，生不出蛋来。奶奶说它“懒婆”了，该给它点刑罚，让它清醒。就用绳子绑住一只脚，让它在阶前上站着不让它蹲，让它醒。果然有效，几天后，那只母鸡清醒了似的叫了几声，扇动翅膀，抖擞了一下，奶奶就揭开了绳子，它在道地上窜动，觅食，没几天又开始生蛋了。
　　 过年的时候，有两只猛烈的公鸡做了年货。而正在生蛋母鸡，就继续着它的生存。过了年，奶奶忽然想自己孵小鸡。原来过年前，奶奶晚上对着灯光把鸡蛋一个一个透视，挑选出受精鸡蛋来。过了元宵，那只母鸡“懒婆”了，奶奶就让它孵小鸡。母鸡就在一只铺上棉絮的篰上覆盖住七八个鸡蛋上。那个篰放在“灶前地港”，那里的比较暖和。母鸡对鸡蛋很关心爱护，总是把每一个鸡蛋都压护在它的身子下，如果觉得有一个有点裸露的感觉，就会用爪子拨动，使能护住；并微微张开两只翅膀，把鸡蛋围得更严密，不让鸡蛋受冷，看来母鸡也有母性。奶奶还用棉絮被子围着那只篰，保证温度。快二十天时，母鸡出来觅食，奶奶上前盖被子，高兴地叫起来，一只鸡蛋的壳开了一个大洞，小鸡的头在洞口转悠。第二天，又有四个鸡蛋开了东。很快那些小鸡转出了蛋壳。母鸡放开翅膀，用她的身体的怀拥着，给它们热量。只是还有两个蛋始终没有开洞。奶奶说，可能受冻，孵不出来。没几天。母鸡有点不耐烦了，小鸡也想自由行动了奶奶让小鸡独立在脚桶里养着，白天让他们晒晒太阳，晚上放在火铳里包上被褥。鸡的新一轮生命又成长活跃起来……
　　 养鸡，最怕就是鸡瘟来袭。瘟疫是一种急性传染病，人类也有。那年霍乱袭来，好多人打摆子，上吐下泻，浑身无力，邻家吴叔竟然被夺取生命，惊恐之间，吃素的奶奶不知从什么地方办来草药，煎汤给我们喝，我们才没有感染上。后来疟疾猖獗，一旦患上，全身发冷，皮肤满是鸡皮疙瘩，浑身肌肉关节酸痛，继而面赤、气促，浑身灼热，心悸，口渴，引起贫血，伤害脾胃，致人丧命。时代发展，瘟疫似乎也在发展，2003年的“非典”，2019年底2020年春的“新冠”等等，对人类传染和杀伤聆听可怕极大。鸡瘟则是鸡的一种急性传染病，那时候好像隔三差五总会发生鸡瘟，常常使活奔乱跳鸡们忽然丧失生命，是养鸡人担心害怕的事。那些年，奶奶经历过很多次鸡瘟之痛。有一年两只鸡没能活着迎接太阳，不知半夜什么时候鸡笼里被瘟神摄了魂；蹒跚出来的那只雄鸡，紫黑着头冠，奶奶想尽办法也没能抢救过来，第二天也一命呜呼。那年过年年货缺了鸡。还有一年，家里正生蛋的母鸡，忽然紫着头脸，跌跌撞撞走起醉步，萎缩着身子拉起绿色的溏粪。奶奶想尽办法施救，连土霉素什么也喂养了，可不见好转。看着没有希望了，奶奶就叫哥早点杀了，肚里面挖出蛋子一大串，奶奶很感伤。那鸡颈部以上及内脏掩埋处理，鸡身还是当了肉食，那时，卫生意识不强，病鸡还是当美食吃了。如果在今天，肯定不会再食。鸡瘟似乎随时发生，春夏之间发生过，但大多还是发生在冬天，在腊月里，在过年前。
　　 经历了多次鸡瘟的刺痛和教训，奶奶似乎慢慢积累了对付鸡瘟的办法。奶奶孵小鸡那年，孵出的五只小鸡，养活了四只。公鸡母鸡各一对，加上老母鸡有五只鸡。腊八以后，似乎听到了年节的步声，有点欣喜，有点急切；却总也有点担心：年关是关，能否万事顺利。年底的天气阴沉，似有萧杀之气，给人沉郁。
　　 果然有心惊肉跳的噩耗传来：邻家的鸡一夜尽灭。奶奶压住心头的惊恐，急忙叫哥把鸡笼灰清除，把端午挂在门厅上的蕲艾取下，点燃伸进鸡笼内，烟熏火疗；把灶房东向走向邻家的门紧闭起来，警告我们进出留心，不准放鸡出去。在厂房和道地四周，找来生石灰撒了个遍，把鸡用黄鱼篰分别圆圆分隔开来。那只“懒婆”刚刚结束，快要生蛋的老母鸡，昨天傍晚，出门悠游觅食很久，很晚了才把它找回来家门。奶奶特别关注它。它独自蹲在黄鱼篰中懒懒散散，萎靡不振；就是喂食也懒得动，似乎比“懒婆”时还懒十倍。奶奶猜想说，这母鸡可能有点中邪了，瘟神就会找上门来，被瘟神瞄上就没救了。奶奶即把两只新母鸡送到阿姨家去养。阿姨家在农村，那里空间开阔，她家的鸡笼养在山地，还没有鸡瘟传闻。奶奶叫阿姨给这两只鸡另外做个笼子单独养。
　　 奶奶虽然缠过小脚，但是没有到三寸金莲地步，而且因为劳作使然，居然行走还是那么迅疾。阿姨家来回三四里居然不到一个钟头就回来了。看到家里那只母鸡原本鲜红的头冠有点发紫，失去光泽，急忙找出不知什么时候存放的土霉素药片，压研成粉，倒在有点水的花边碗中，而后抱起母鸡，用膝盖夹住鸡身，一只手抓了鸡喙，一只手把它上下分开，然后腾出一只手把冲了土霉素的水，喂进母鸡嘴里，放回黄鱼篰中。而把早上剩下的一点粥拌上土霉素给两只雄鸡。
　　 晚上，在奶奶指令下，两只雄鸡被装进篰里，高高吊在厍头间的二部梁上，像两只竹鱼笼。晚上在煤油灯下，翻看不知翻了多少遍小人书——《大闹天宫》，书中每一夜画面都印在大脑，毫无新奇感，上眼皮就不争气地压下下眼皮，睡着了。早上醒来，太阳已经老高了。高吊的公鸡已经被罩在道地上。可那只老母鸡却没见到。难道老母鸡病死了，被掩埋了。我好几次想问奶奶，有一次终于问了，奶奶神秘兮兮地说，去守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了，也许是又一个红孩儿。虽然指导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把孙悟空练的火眼金睛和刀枪不入的钢身，可不明白母鸡究竟怎么了。
　　 过了月半，看来形势大好，两只公鸡到时平安，奶奶也就让它们在道地上自由起来。那天，冷水潭干的一户农家友人，来我家设厂房一角的简易木质坐便厕所取粪肥。那时候没有什么化肥，粪便是好肥料，可卖钱。奶奶不收钱，友人就带上一些白菜、萝卜、黄豆之类的蔬菜。友人担着便桶，从墙门进来，只把门轻轻推了一下，门没关紧，半开着，一只红毛雄鸡剩人不注意，就从大墙门门缝钻了出去，找欢快多去追寻自在。等奶奶发现，急忙关上墙门，好不容易才把那只游荡的公鸡赶回家。单独关起来。第二天却见那雄鸡鸡冠发紫了，起了疙瘩。奶奶喂了几天土霉素，不见好转，奶奶就教叫哥把它处理掉，白白的身子就吊在柱上，中北等到过年享用。剩下的一只母鸡采用了更严格的隔离，就是白天也用黄鱼篰高高挂在衍柱上，终于健壮而圆满地成为谢年的祭品和年夜饭上的佳肴。
　　 除夕的爆竹在夜空闪亮，爆出声声巨响，空气中满是火药的气味。初五，从屋里放到屋外，“破穷”的串串鞭炮声和着天地间“迎财神”的阵阵爆竹声声，喧闹乱不停。第二天似乎空气中还有淡淡的火药气息，年节的欢欣似乎也带着吉祥美满。那天中午，忽然，“个个蛋个个蛋”的叫声响起，惊异之间，四处张望却不见有目击的影踪，循声探寻，从房间沿木梯上到小阁楼，终于看到在柴堆之中，母鸡高探着头，在激昂地叫唤，柴堆凹处铺垫的棉絮中，一枚粉色的鸡蛋亮在眼前。奶奶经巧妙地让母鸡在这儿守住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这么多天，我竟没有发现。奶奶说，瘟神被爆竹赶跑了。我也居然看到了邻家的母鸡都在方便的地上活跃。我嗅嗅似乎还留存的淡淡火药气味。看来这炼丹家为了养生健身而发明的“着火的药”，还真有点“药”的功用。《本草纲目》中就说火药能治疮癣、杀虫，辟湿气、瘟疫。火药的最初，跟军事射杀武器一定没有大的搭界。曾经以为中国的火药发明只是用在驱邪等迷信上，而外国人却依次制造枪炮强国。如今细想，我们对自己的文化根底了解太浅了。爆竹、鞭炮热腾闪响，热闹快乐之中，那火药味便对空气进行了消毒净化，迎来新春的明丽气爽。
　　 阿姨家的两只母鸡也回来了，有鸡蛋吃的的时光就多了。
　　 我迈进十岁时，奶奶走了。母亲起早贪晚做活赚钱养家，家里却少了专职家务的人，养鸡就显得有点麻烦。不久。厂房被拆了，没有了四周的掩挡，一没有了围墙的屏障，住房对着那人才小路，家庭裸露了，少了安全感。不知不觉家里就看不到鸡的影子，听不到公鸡的司晨和母鸡的报功声。
　　 我常常坐在堂前的门槛上，看着拆掉房子后的废墟，想着奶奶，想着奶奶养鸡的精心，岁月，却在这样静默的思念中只乘下了记忆，奶奶不再回来，鸡也不再家养……
　　 如今，市街上随处是养殖场高产鸡，我总品尝不出奶奶养的鸡那种鲜爽和咬劲。不知是岁月变味了，还是鸡变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