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爵誉”古村我早有耳闻，在老时光里，那里曾经是一道别致的风景，琅琅书声藏壮志，莘莘学子出良才。村里一直保留着一所学校的旧址，为曾经的学子留下一座记忆的博物馆。
　　 户外，阳光正好，春风十里，好一派“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欣然景象。我的心跟着春光跳动，仿佛被爵誉村传来的琅琅书声吸引，超越了时代，刺破了时光。
　　 爵誉学校旧址像一块磁铁，深深吸引着我。问过“度娘”，查过文献，但是，我还是想去实地看看，用心触摸着这座从唐诗宋词里走来的古村落，用心丈量着一所老学校的每一寸土地。
　　 来到爵誉村口，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座大理石石碑，上面醒目地印刻着“饮水思源”四个大字。碑文是：“值此七七抗日六十周年，暨母校省立南昌二中成立八十三周年之际，回访母校战时旧址以示不忘我中华民族八年之深重苦难，铭记母校培育之恩情与爵誉乡亲爱护之隆谊。公元一九九七年十月七日，江西省立南昌第二中学校海内外校友敬立。”南昌二中与爵誉村，相距遥远，却有着深深的渊薮。
　　 与石碑几步之处安卧着一座四正方方的老房子，墙上爬满了扶芳藤与薜荔，从藤蔓的缝隙里依稀看到有红色字样露出，我努力地擦亮眼睛，想认出字儿，找出蛛丝马迹，无奈岁月久远，墙面斑驳，所有的字迹都已剥落殆尽，差不多就剩下了蛛丝马迹了。我一阵痛惜，不甘心地围着老房子转了又转，试图用脚步唤醒这座老屋，唤醒那些字迹，唤醒曾经的岁月。
　　
　　 二
　　 老房子布局简洁，但大气沉稳，四面墙全部釆用“平砖丁砌错缝法”砌成。平砖丁砌错缝法是砌墙里最为厚实牢固的一种砌法，通带只用于城墙。这座房子虽已古老，而透射出的青春之力不减半分。门前的四根八角柱子，表皮脱落，沟壑爬身，像是缠满了岁月的皱纹，猛一看，充满着悲怆情绪，待我立定再三端详，这种悲怆情绪中透露着是一种英雄气概，一种执着和坚定。屋顶的四角分别砌着如狮端坐的造型，像在威严地怒视着远方，坚定不移地守护着一方净土。哦，它是一所学校的旧址，它要顽强地传承着。
　　 老房子的前后门敞开着，似乎还想敞怀迎接它的学子。我站在门口，犹豫着是否进去，毕竟，我是一位不速之客。我把头探进去，一束阳光从门窗缝隙里射进来，稳妥地铺在地面上，画出了一块明亮的日光镜，很是尊严，也夹杂着一份温馨，这是阳光的属性，像是在召唤着我进去，跟阳光，与老旧的空间，来一个亲密相处和拥抱。我携着一颗无比虔敬的心跨过门槛，走进去。我睁大着眼睛，用眼神小心翼翼地四处搜索，生怕错过任何细节。甚至，我拿我曾经读过书的学校，来重叠它的样子，找到某种联系，因为学校无论多么老，当我们走进去，即使看不懂孩子们，也会小心地躲着孩子的身影，生怕惊吓了正在顽皮的心。我似乎又不是专门为寻觅什么而来，或许我就是单纯无论怀旧，或者什么也不是，就是想走进来，跟留在乡村里的古老做一次心灵的对话。
　　 老房子大概有一百多平方，中间是一条通道，前后贯通，左右两边用木板分别隔着三间，其中有一间用繁体字写着“办公室”字样。进门处左边有一木制楼梯，高高的扶手上落满了灰尘，显然，很长时间没有人上过二楼了。后面有一个院子，院子两边各有一间房子，里面摆放着桌椅板凳。桌椅板凳上落满了各种花籽，正值春季，花籽打着哈欠，睁开着惺忪的眼，欣欣然，露出星星点点的花瓣儿。几株翠绿的薜荔挂着圆圆萌萌的果子，从外墙蓬蓬勃勃地探进头来，对着我点头微笑。我惊叹着去年冬天的几次寒潮来袭，这薜荔果居然没有蒂落，依然上演着“薜荔摇青气，桄榔翳碧苔”的诗意景致。忽觉一缕春光铺在了我的脸上，我的心里像绽开了一朵春花。面对着薜荔，我多情地想着，难道它们的执着就是在等待着我的到来，等待着有心人为它们解读？此时的我愿意相信花草是有心的，它在诉说着这座老房子的前世今生。我对这座老房子的陌生感顿失，油然而生一份久别重逢的欣喜与亲切。有些东西就应该退位，就像这个老的校舍，别拿“彼黍离离”这样的字眼怀旧恨古，我读出的是时代变迁的影子，那些学生早就坐在了明净敞亮的崭新教室里，不必问他们的学长曾经在哪里读书，看着他们幸福就足够了。
　　 令我遗憾的是，我依然不知这座老房子曾经经历着什么。但我敢确定，这座老房子跟“南昌二中”一定有着扯不断的关联。我走出老房子时，遇见一位花甲老人正在路过，还没等我开口，花甲老人已经露出了春风般的微笑，友好地向我道起了“新年好”，我自觉惭愧，赶忙伸出双手与老人握手回礼。我趁机对花甲老人打听着这座老房子的故事，老人面露难色地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嫁过来的时候，这里做了大队部，我只是听说这里曾经为学校办事，起着岗哨作用。
　　 岗哨？就像当下的校门口的门卫？不是吧？琅琅的书声，时断时续，因为有着哨声，或者是一股狼烟，师生们要停下他们的朗诵，放下书本，仓皇冲出教师的大门，藏匿于犄角旮旯里。
　　 我带着满腹的疑惑与一颗复杂的心继续向前探索。
　　
　　 三
　　 沿着柏油马路拐过几道弯，来到村中央，一面五星红旗迎风招展着，墙上的“爵誉小学”校名字分外醒目。由于是寒假期，校门紧锁。我绕过围墙来到后面。哇，真是好景在后头，此处，虽三面是厚厚的高墙，却别有洞天！两棵几抱粗的古樟吸引着我的眼球，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灵，我目瞪口呆了，这是多少年的功力而成啊。古樟扶摇直入云天，有介绍说，是南唐时期爵誉村康氏兄弟种下的，算来已有千年树龄。虽越千年，但是树干还是保持着实心，且枝繁叶茂，弥漫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似乎在表达着对理想的渴望，永远给人一种返老还童的意念和联系。其中一棵一干而上，分为两枝，树冠相叠，枝柯交错，浓绿如云，给这片大地添描着一层神秘深幽、如梦似幻的色彩。飒飒间，春风娇滴滴地袭来，墨绿色的叶片儿晃了晃身姿，筛下数粒细碎的日影，继续在云天凝望着红尘阡陌。我从中去读古树曾经的千古沧桑，聆听古树悠古的回声，感受到古树的灵魂所在。
　　 古樟的存在，似乎只为了一个炎热的夏。是的，我这样想，千年的古树荫蔽着孩子们，教室里热得喘不过气，古樟召唤着他们围坐在自己的周围，叶儿婆娑，阴凉伏地，孩子们咿呀的读书声飞上了树冠，莫非古樟也喜欢也听得懂书声？多年的南昌二中的学子，在古樟的树荫下也留下过琅琅的读书声了吧？古樟似乎又不老，因为书声不老，在书声里生长着，怎么会与“老”挂钩呢，书声是古樟的沃肥，参天是与学子的成长试比高吧？
　　 离古樟几米处有一堵高墙敞开着一个门洞，我顺着门洞往里探视，迎面墙面上四个红色大字是“准时到校”。我心想，通常情况下是写“按时到校”，为什么是写“准时到校”呢？带着疑虑，我进入门洞，“准时到校”字下面一行行小字早已被岁月侵蚀无样了，无论如何擦亮着眼睛也无法辨认一星半点。“准”是一种语气，学子的作风，就这样培养起来了。我自信这个解读是正确的。
　　 离门洞几米的右面是一扇高高的大门，上面写着“务信学校”。大门两边有门联：“孝固可通神惟愿始终务名义廉无多取物诚心常效信天翁”。门联旁边挂有漆木板块，上面有文字介绍。原来这里曾经是南昌二中的“避难所”。
　　 史料记载，南昌市第二中学创建于1901年，在1938年8月15日，中秋之夜，日军轰炸南昌，二中师生为了逃避战乱，多次迁移，于1940年夏，迁于泰和县南冈口附近的爵誉村。在爵誉村驻留6年之久。
　　 爵誉村，座落在奔腾的“牛吼江”冮畔，具有深厚文化底蕴，该村文臣武将辈出，宋朝时，得到皇帝宋仁宗的关注，被誉为“爵崇誉隆”，后演变为“爵誉”村。为了保全国家的教育资源，不荒废师生的教与学，爵誉村民慷慨伸出援助之手，热情地迎接了南昌二中师生，果断腾房腾地，安顿近2000名师生。2000名师生啊，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与牺性！透过简介，我仿佛看见了爵誉村民们的脸上，挂着真诚，挂着急切，为这为那，鞍前马后的情景。不能把这看作是接纳能力的考验啊，这是一种温暖的胸怀，拥抱的孩子们的未来，就是在某段时间里，根本看不懂未来，他们依然以拥抱未来的情怀，呵护着学子们。伟大诞生于危难，乡民平凡，也不乏壮举！
　　 “务信学校”前身是“孝廉书舍”，后改名“务信”学校。书舍为两层庑殿顶，四合院封闭样式，砖木结构，设有四间宽敞的教室，一间办公室，书舍天井有两棵桂花树，名曰“夫妻树”。明明是桂花树，怎就叫夫妻树？其实不难理解啊，一眼看过去非常直观，“夫妻同心，黄土成金”的字句就挂在桂花树上。
　　 细看桂花树，四面高墙，处境逼仄荫蔽，如果没有一定的高度，阳光就无法照射得到，桂花树本是喜阳树种，这种环境，不利其生长，可这“夫妻树”，仿佛有了意识，知道阳光在屋顶上，只要蹦一蹦，超出屋顶，就能拥有光明。看得出“夫妻树”铆足了劲，常年不懈地奋力向上蹿，伸展着腰身，追逐着阳光，才让自己身姿伟岸挺拔起来。瞧，千年已过，如今这夫妻树，树形挺拔美观，枝叶葱茏，每一片叶儿好像都有一个生命在颤动。每当八月桂花飘香的季节，葱茏的树冠下，开满了金灿灿的小花，碎碎的，闪闪的，挨挨挤挤簇拥在枝头，那可是“叶密千重绿，花开万点黄”的诗意景致，若风吹，吹得万点黄金铺满地，一定有人吟上一句“疑是月娥天上醉，戏把黄云挼碎”。遥想当年二中师生面对夫妻树，估计没少吟诗感慨吧，“不是人间种，移从月里来”。面对夫妻树，“万众一心，抵御外敌，为富国强民而读书”的字句估计一直在莘莘学子的脑海里打转。是呀，二中师生为了不荒废学业，不怕后有追兵，前有路虎，不以千里为远，跋山涉水来到爵誉古村，不忘国耻，在枪炮中继续“挑灯苦读”，锻铁成钢。爵誉村捧举着的南昌二中，为国家输送了一批又一批的栋梁之才。这莘莘学子不就像这“夫妻树”，洋溢着青春明快和不可抑制的生命力吗？
　　 此刻，我的耳边仿佛传来了莘莘学子琅琅的读书声，他们或激越，或深沉，或悲壮，读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读着“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抔黄土一抔魂”，读着“国破山河在，梦殇骨气存”，读着“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书声，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传入我的耳鼓，是励志，是壮骨，我沉浸在琅琅的书声里，手里似乎也捧着一本书，跟着那时的学子诵读起来。
　　
　　 四
　　 县志记载，当时全省84个县，有78个县被日军焚烧、杀害和抢劫，24个县市几乎被焦化，50%以上的城镇房屋被毁，土地废弃，工业设施严重受损……当我望着这一串串令人吃惊的数据时，潸然泪下，全身颤抖！事件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可我感觉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在眼前，恍惚中我听见了枪炮声，听见了无数人绝望的哀嚎声。孩子们的读书声，是对这样的暴行的控诉，华夏之大啊，却容不下一张课桌了，地域之旷，却不能容得下一所学校，让学子安心读书。军事侵略的灾难岂是可用摧毁了几间民宅来轻描淡写一番的呢。
　　 此时，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务信学校在门洞的迎面墙上，用红色大笔端端正正地写着“准时到校”，原来有着更深层的意义，可以说每一笔都透着强有力的命令，是对生命的尊重，对生命的叮嘱，对生命的强求！侵略嚣张，恐怖当前，也许，某个人的一时疏忽，不是准时到校，就有暴露的可能，就会给全校师生甚至全爵誉村带来灭顶之灾呀！我也明白了村口那座老房子存在的真实意义，它为全村全校的生命财产安全，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当我走出务信学校门洞，再一次来到古樟树下时，面对古樟，感觉好像一切都已烟消云散，而一切又似乎千古不变。据说，当年务信学校的铜钟就是挂在这棵千年古樟上。我遥想着当年二中的师生坐在古樟下，或读书，或谈笑，不，他们在读懂着这棵古樟，从中得出超越自己生活中的种种痛苦、恐惧和容忍，感悟到生命中自我的力量，把自己导向那无垠的精神疆域，向自己灵魂中灌注英雄的理想和人格，让生命得以升华！
　　 春来秋往，岁月更迭，日寇早已赶出国门。在外飘泊数年的南昌二中早已回到了“原籍”。如今，南昌二中不得了，作为了清华北大录取的“摇篮”，为国家输送了一批又一批的栋梁之才，荣誉满身，光辉灿烂。南昌二中已经是全国百强中学，多年前学校就被授予“全国文明校园”等诸多荣誉称号。然而，南昌二中不忘爵誉乡亲之恩情，不忘回访母校，立碑“饮水思源”，以铭记隆恩。我相信，今天的南昌二中学子们缅怀他们曾经的老校，面对沧桑，也不应该只是感叹古老和磨难，而是发奋和荣新。
　　 莫小看这片逼仄地，老屋曾经响书声。南昌二中校史的一页就书写在爵誉村的土地上，古树顶，老屋里。
　　 爵誉村在务信学校的旁边办起了“爵誉小学”，他们相信，书声可以绵延传承，声音可以互相传播，挥手可见当年啊。
　　 是呀，岁月沧桑，也饱满，终于为后人留下光辉的史册。
　　 伫立校门前，感慨万千，突然从我的心底跳出诗句，献给这所有着光荣传统曲折经历的老校：琅琅书声藏壮志，轻轻花语留芳香。
　　
　　 2021年2月20日首发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