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烟祭(散文)
父亲的抽烟史,肯定早于我的出生。我记得约莫五六岁起,就被父亲差到附近的下伸店去买烟。
记得最清晰的是六十年代初期,某个冬夜,外面天已黑透,全家人围坐在堂屋里,母亲坐在织布机上织布,父亲在一旁纺纱,三哥和我围着饭桌在煤油灯下做功课。父亲烟瘾上来了,停止纺纱,从胸前旧棉衣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纸烟盒,凑在鼻子前,对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瞅了又瞅。确定烟盒里再也找不到一支烟了,这才意犹未尽地一把捏皱烟盒,随手丢在脚边,对我努一努嘴,说:跟你妈要一毛钱,去下伸店给我买包烟。
母亲无奈地停止织布,在口袋里摸了好一会,数出八分钱,塞到我手里,眼睛却睃着父亲,唠叨着:抽,抽,就知道烧钱!外面黑灯瞎火的,吓着了孩子咋办。明天再买也来得及,今晚不抽,你能死呀?
我看了看父亲隐忍的脸色,拉开门,一头扎进黢黑的夜色中。
我家紧靠着公路南边,路北就是百米沙河。向西五十米左右,有一条横跨在百米沙河的简易木桥,下伸店就在桥北。这点距离,在白天不算啥事。可在月黑风高之夜,夜深人静之时,狂风如脱缰的野马,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横冲直撞,发出阵阵怪啸。河边,一丛丛半人高、日益焦枯的茭白叶,鬼魅似地在河面上左摇右晃,张牙舞爪。木桥南边,黑黝黝地蹲着一个狰狞的大坟包……此情此景,让一个才上小学,还被灌了一脑袋鬼故事的瘦弱、胆小的男孩心里,该产生多少恐惧联想!然而,我只能硬着头皮,目不斜视,提心吊胆,撒腿一路狂奔,以最快的速度扑进下伸店,买了烟,再连滚带爬地逃回家。
那时,我最大的愿望是父亲别让我夜里出门买烟。
其实,最反对父亲抽烟的,是母亲。以致父亲每次跟母亲开口要钱买烟,得看母亲的脸色。问题是,只要父亲一说买烟,母亲的脸色立即晴转多云。母亲有无数条反对父亲抽烟的理由,但我总结起来无外乎两条。
第一条理由光明正大,无可挑剔,也深为子女们拥护,那就是吸烟危害身体健康。
父亲一到冬天,尤其是年过五十以后,大清早起来就咳嗽。有时咳得撕心裂肺,说话都带颤音。父亲曾不止一次跟我们说过,他大概遗传了奶奶的“吼毛病”(哮喘,)从小就不能受冷,一冷就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缩作一团。
母亲经常用哮喘病来警告父亲,说犯哮喘的人不宜抽烟。如果父亲再这么抽了咳,咳了再抽,早晚得死在烟上。可父亲习惯成自然,对母亲的警告置若罔闻。母亲唠叨多了,他就放狠话:嗤!你就是把我爹从棺材里拉起来,让他亲口叫我不要抽,我也做不到。你给我评评理,我活了大半辈子,为了一家老小,吃没好吃,穿没好穿,不端酒杯,不摸牌九,不踩寡妇门,每天睁开眼就家里家外,忙得像只陀螺,转个不停。就剩抽烟这点爱好,你也不让,你说,我活得还有啥意思?
想想也是,母亲无奈闭了嘴,事后等找着机会再唠叨。
第二条理由就有点小鸡肚肠了,嫌父亲抽烟花钱。
其实吧,父亲知道家里手头拮据,经常寅吃卯粮,但那口烟瘾实在难戒因此平日里尽挑便宜的烟抽。记得那时大前门最贵,每包三毛五,普通人家都不舍得抽。只有到了有求于人时,或者婚丧大事时,才迫不得已买来撑面子。光荣牌是三毛二,飞马牌两毛八,勇士牌一毛三。然而,父亲最中意的是烟草公司用下脚料制成的白壳子烟,八分一包。吸了半辈子烟的父亲,当然知道哪种烟好,吸着舒坦,不呛嗓子眼。但家里手头紧,只能挑最便宜的。
然而,母亲还是经常拿花钱买烟这事来敲打父亲:每天睁开眼就抽,算你一天一包一毛,一个月就三块多,一年就五十多块钱呀……
父亲马上截住母亲的话头,气愤不已地反驳:你咋算的账,啊?明明四十都不到,偏给我算成五十多!你个老不贤的,这不是往我眼上涂烂药么。
父亲为人温和善良,处事通情达理,家里家外,很少说粗话。因此表达对母亲的愤怒时,不像其他农民那样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而是套用锡剧《珍珠塔》里陈御史责备老伴方朵花时,文绉绉的戏剧道白语——老不贤。意谓年老而不贤淑的女人。
母亲眼看降不住父亲,几次到叔叔那里去告状。说父亲不顾自身健康、儿女生活,只知道抽烟烧钱。
叔叔身为大队支书多年,从不抽烟,但常有村民向他敬烟,实在推辞不了就收下,带回家。只要看到父亲唉声叹气地走进他家院子,叔叔就吆喝我的堂姐妹:去!看看厨房的灶洞,里面有几根好烟,都拿来,给大伯抽。
等父亲在长凳上坐定,嘴里叼上烟,叔叔擦着了火柴,给父亲点烟。然后,看到父亲又要咳嗽,就不失时机地说些关心话:阿哥,你跟娘一样,有吼毛病,今后少抽点烟,好不好?
父亲马上仰起头,瞪着眼珠子,问叔叔:是不是那个老不贤又到这里来说我坏话了?
叔叔马上极口否认:没有没有,阿嫂好几天没来我这了。这世上,我就只有你一个亲阿哥。每次看到你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这当弟弟的,心疼得想哭。想当年,每逢你倪氏丈人家烧羹饭,请你去做客,为了能让我吃一口好的,你每次都带我去。可我人小,走不了远路,你就背着我。这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说着说着,叔叔就哽咽了。
父亲的心早就软了,可口气还是那么硬:这老不贤,我做牛做马,连口烟都不让抽!让我上哪讲理去?
叔叔赶紧打圆场:阿嫂也没说不让你抽,只是希望你少抽点,尤其是冬天。阿哥,我们都是好意,你别领会错了。
1961年,我大哥参军入伍。三年后第一次探亲,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变戏法似地,从行李袋里掏出一包又一包香烟,堆在饭桌上。大哥边掏边说,这些香烟,是他花了几个月时间,软磨硬泡,从战友们手里买来的。
我注意到父亲坐在桌边,两眼放光,死盯着那堆包装精美的香烟,嘴里“啧、啧”直叹,乐得都不知道说啥好了。是的,父亲憋憋屈屈地吸了半辈子的劣质烟,还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多,这么好,属于他的香烟!我记得父亲当时说了一句话:哎!这些香烟,我多久才能吸完呀。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他不舍得一下子吸完这些好烟。他还是以劣质烟为主,偶尔抽一支好烟过过瘾,或者有客来访时撑撑面子,尽量延长这些好烟的使用寿命。
二哥考进上海交大后,每次回家,总要用省下来的助学金,给父亲买几包好烟。工作后,有年春节回家,除了香烟,竟还送给父亲一只笨重的电石打火机,和一小瓶专用煤油。
那时,大家都使用两分钱一包的火柴。父亲第一次看到打火机,举在眼前看了又看,好似洋鬼子看戏,傻了眼。他不会使用打火机!
于是,二哥一遍遍地给父亲做示范,左手摘下打火机的罩子,右手握住打火机,右手大拇指快速捻转齿轮,在细细的电石棒上擦出一串火星,火星点着渗满煤油的火绳,火点着了,再点烟。
可能父亲第一次用这洋玩意儿,笨手笨脚的,忙乎了半天也没学会。可他又好强,不好意思说他学不会,赶紧盖上罩子,含糊地说:哦,哦,蛮简单的,我会了。
父亲将这只打火机视作珍宝,免不了向村民们炫耀。可这打火机不怎么给父亲面子,往往要擦很多次,才勉强点着。
有一天晚上,一家人照例围着一盏15瓦的电灯,妹妹和弟弟趴在饭桌上做功课,初中毕业的我没事可做,随便翻一本小说,打发时间。母亲坐在织布机上织布,父亲也在纺车前就座,纺线。
父亲纺纱时,嘴里习惯叼一支烟,边纺边抽。父亲纺出的纱,表面光滑,粗细均匀,村里很多妇女都自叹不如。所以母亲默许父亲在纺纱时多抽两支烟。
父亲纺了一会纱,停车,从怀里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接着,在裤兜里挖了好一会,掏出电石打火机,使劲一擦。只见一簇细小的火星沫子倏地从打火机上窜出,还没等我看清楚,这些小精灵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打火机没点着。
第一次没点着,父亲一点也不急。他太熟悉这只打火机了,往往要打好几下才能点着。于是,神定气闲的父亲又打了第二下。可那群小精灵太调皮了,还是一闪即逝,不按父亲的意愿去点火。但是,父亲的烟瘾上来了,第三次使出更大的劲捻转齿轮。可煞作怪的是,一点火星也没有!父亲的倔劲上来了,怒视着打火机,不管不顾,一下接一下地擦。
妹妹早就放下作业簿,看着父亲含在嘴里已经被口水湿了一半的香烟,捂着嘴直想笑。弟弟却不识时务,竟然帮父亲数着:……十七,十八,十九,哇,二十了!
话音未落,暴怒的父亲“噗”地一声,吐掉已经湿软的烟卷,接着举起打火机,往地上使劲一甩,恨恨地骂道:这老二,我花了多少心血栽培他考上大学,竟拿这个短命的东西来糊弄老子,良心大大的坏!
我赶紧捡起打火机,凑近电灯细看,原来是电石棒磨光了。我赶紧找出小螺丝刀,从打火机底部拧开顶杆螺栓,换上备用的电石棒,一擦,火又点着了。
怒气未消的父亲接过打火机,重重地戳立在凳头上,打开罩子。随即摸出火柴,先把嘴里叼着烟卷点着了,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这才把还在燃烧的火柴凑到敞开的打火机上,点着浸透煤油的棉灯绳,愤愤地数落道:短命的打火机,不服我管,是吧?你权当我的头边火(乡俗,点在死者头部的蜡烛火,)今晚我先点死你!看咱俩谁先讨饶。
父亲平时是个讲理的人,既然弄明白了是电石棒的事,干嘛还迁怒于无辜的打火机呢?我猜测,大概是父亲心疼那支被他口水浸湿,一口都没抽,白白浪费了的烟卷吧。
七十年代初,母亲领我过长江去江苏海门相亲。临行前,父亲往我包里塞了五包大前门,我当即眼睛湿润了。抽了大半辈子烟的父亲,恐怕还没抽满过五包大前门的量呢。为了怕我出外丢面子,竟咬咬牙,一下子给我五包他从来不舍得抽的大前门!
我工作后,每次回乡探亲,旅行袋里肯定少不了一条香烟。父亲总嫌大前门贵,勇士牌就挺好。当然,我不会买勇士牌,那质量差了点。送大前门吧,又怕父亲担心我的经济承受能力,于是,飞马牌最合适。
1992年初秋的一天上午,父亲突然在院子里摔了一跤,闻讯而来的三哥把父亲扶到藤椅里坐好。父亲摆摆手说:没事没事,给我根烟抽吧。抽完烟,父亲吩咐三哥:扶我到床上,我想躺一会。
亲人们知道父亲摔了一跤,纷纷来探望。父亲笑着,安慰大家,我好着呢,没事的。晚饭时我就好了。然而,正当妹妹和嫂子们张罗晚饭时,父亲却安详地离开我们了。
父亲走后的每年清明,我们弟兄们去扫墓时,总要在父亲坟前插一排好烟,逐一点着。
2014年的清明节,是母亲和父亲合坟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们弟兄姐妹、侄子辈也都赶来参与,一时盛况空前。
那天,艳阳高照,天清气爽,斑鸠在附近的广玉兰林里一声接一声地鸣叫着,和煦的春风拂过坟地周围的月季花丛,将坟前一排青烟缭绕的烟头吹得忽红忽暗。弟弟说:你们看,阿爸抽得可起劲了。
妹妹对着大理石碑说:姆妈,阿爸现在不再咳嗽了,你可别再拿吸烟事唠叨他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