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远永远是那种略带幽默，温柔体贴的男人。他和我结婚四年多，从未因为家庭琐事吵过大架，偶尔我们拌嘴，大多数是他向我低头，请求我的原谅。婚后的日子过得云淡风轻，即便有些风雨，也都是柔风绵绵，细雨霏霏，轻轻落在心里没有杀伤力。
　　 顾铭远的幽默总是刚刚好，就像人物素描，重一分则显威肃，轻一分则显淡写。他的温柔让我沦陷，醉心其中。记得，我跟他热恋时，一年春天到云峰山玩赏。桃花像天外粉红色的云朵，零零星星散落在山坡上，山草、树石氤氲的气息掺杂着，有点勾人，极易让人勾起压制在身体深处不安分的情愫，从心里向外窜动。顾铭远就被这样的气氛俘虏了。他突然走到我面前，用灌注着满山春意的两眼看着我，喉头蠕动。他拉着我的手，用轻颤的声音说，李萌，春天都掉进你的眼睛里了，粉得醉人，绿得沁心，浓得煽情。随后一把搂我入怀。我被他感染了，用比春天的气息还要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悄悄地说，铭远，是你掉进我眼睛里了，从眼睛里又掉进我的心里，我的心里因你春色永驻，春花常开。我们彼此拥抱，热吻。那一天，我第一次将自己彻头彻尾交给了这个能把我融化的男人。
　　 我们都有稳定的工作，顾铭远在区直机关上班，我在幼儿园上班。收入不多，很稳定，维持日常生活绰绰有余。婚后我们的工资实行AA制，家庭遇到大的开支，再合二为一共同负担。刚开始，顾铭远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轻轻笑着说，李萌，还是社会主义好啊，自食其力，按需分配，各人挣钱各人花，你就不怕我乱花钱，比方说我家内养花，家外再采花。说完吐了吐舌头，两只眼睛俏皮地看着我。我故作娇嗔说，给你几个胆，你也不敢。就你那点胆，天天加强营养也养不肥。
　　 顾铭远从来不乱花钱，这点我是知道的。他一年算起来也就几项大的开支，双方父母生日，结婚纪念日，情人节，传统节日看望长辈。结婚时，顾铭远父母给的钱，我让他自己保管，我父母陪送的嫁妆钱由我保管，加上我们每月的工资，家庭开支还算宽裕。我们还没有要孩子的打算，也许是二人世界过得缠缠绵绵的，让我们忘记了双方父母交代的传宗接代这等大事，就像掉进了温柔乡，迈不动步，忘记了回家的路。AA制这种消费方式，对家庭而言也不是清规戒律。很多家庭开支顾铭远都抢着支了，比如每月的水电费，双方父母生日花费，他花出的钱比我远远要多。
　　 AA制让顾铭远手里的钱成了疼爱我的法宝，顾铭远称其为真爱第一，用情至深的“真爱银行”。他说，这个银行的客户永远只有你一个人，终身享受“皇家”最高礼遇。我说，那就是说我是皇后呗。顾铭远一只腿后撤一步，一只手抵心放在胸前，低头说，不，您是皇上，我是您忠实的奴仆。看到他那副逼真的模样，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穿的衣服，身上的首饰，日用化妆品，生活滋补品，都是他买给我的。他说，我要用深深的爱，将你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包裹起来，让这种爱滋润你的肌肤，占据你的灵魂，让你睁眼看到是我，闭眼梦里还是我。
　　 有些时候，老天让我看到了一个似乎不一样的顾铭远。有些眼熟，又有些陌生。就像自己经年走的一条路，路两边景致突然变化，带来的那种感觉。只不过是路两边的景色更美，衬托的这条路更好看而已。之后的事情证明，顾铭远越来越好看了。
　　 去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天上飘着雪花，昏黄的路灯像古老的珠子印在雪地上。铭远加完夜班回家，看到一个醉酒的男人躺在路边，满嘴胡话，怎么问都问不清楚家庭地址。他只好从醉汉的身上搜出手机，拽着醉汉的手指解开手机锁，好多个未接电话，他顺着一个打过去，联系上这个男人的家人，告诉所处的详细地址，让他们来接。然后，他迅速脱下身上的羽绒服盖在醉汉身上，自己原地小跑取暖。事后，当铭远回到家说起这件事，我半晌没做声，只是静静看着他，眼泪忽然从我的脸上滴落。铭远显然是被吓着了，一把将我搂入怀里，充满歉疚地说，小萌，是我不好，没有事先给你打电话，让你担心了。我抽泣着，似乎心里的疼痛将哭声分割得断断续续的，一声声的。我说，我是心疼你顶着西北风挨冻，怕你有个闪失。铭远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背说，你是咱家的“皇上”，有天命在身，没有你的旨意，谁敢随意收我？我噗嗤笑了，笑中带着泪，看上去像雨后的梨花。
　　 我的妹妹是全职主妇，妹夫自己开了一个小广告公司，里里外外外就他自己忙活。一年下来挣不了几个钱。他们两个一直住在一套二十多年的小房子里，面积不足六十平，地处城郊，没有暖气。这两年妹妹和妹夫为买房的事情吵来吵去。妹妹想贷款，不想借钱给亲戚朋友增添负担。妹夫想借钱，尽量减少家庭的负担。为这件事，两个人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铭远知道这件事情后，一天晚上临睡前，他对我说，小萌，妹妹没有工作，全家就指望妹夫一人过活，日子过得有点紧巴。他们想买房子，咱们想个办法帮帮他们吧。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妹妹的脾气，性格执拗，咱如果直接给她钱，她肯定不要。铭远抻着被角，低头沉思了一番说，只要你愿意借钱给他们，我就有办法让他们收下，明天我去找妹妹一家。
　　 第二天，铭远让妹妹一家把钱收下了，一共二十万，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事后我问铭远，你是怎么办的？铭远故作神秘地说，我施了一个魔法，让他们主动收下的。原来，铭远是以入股妹夫公司的名义，将钱给的他们。说是入股，妹夫的公司压根不是股份公司，是铭远找了一个不能让妹妹一家拒绝的理由。铭远和妹夫私下说好，这钱就是借的，没有利息。千万不要对老婆和外人说。
　　 婚后我就是这样被顾铭远宠着一路走过来的。时间长了，被宠的人往往把对方的爱当成一种习惯，心安理得，甚至有时忘情放纵。每个人都有这种惯性，顾铭远的宠爱于我就像每天早上喝的那杯酸奶，温润馨香。直到顾铭远出事之后，这种惯性，被硬生生打破。
　　 像往常一样，我们祈求幸福共度的第五个春天，顾铭远在从外地出差赶回家的途中遭遇车祸，当场死亡。与他一同死去的还有他的一个同事。
　　 老天爷将我的生活一下子从明媚的春天无情地拖到了残酷的冬天，我的心先是结冰，之后是破裂，碎掉。沉沉的夜晚，我能听到心破碎的声音，继而任凭漫长的黑夜、孤独的痛楚啃噬着我的躯体。我的生活陷入绝望凌乱之中。我像一只正在山野上空飞翔的鸟儿，突然失去了力量和方向，一头坠入无边的深谷，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将我拉住，一副温柔的笑容映入我的眼帘，那个男人独有的笑容。是的，晚上我经常做同样的梦。心里一遍遍嘶喊，铭远你在哪里？
　　 铭远终归成了我手中的一抔土。无论我是多么的不舍，那个深爱我的人走了。他那些未竟的事情，我还得去做。
　　 处理完他的后事，铭远的单位来电话，让我去铭远办公室收拾他的遗物。铭远的办公地在小城的西南角，距离我的住所六七里路。我无意开车，也无意坐公交，只身慢慢穿行在铭远走过多年的路上。今天天空阴沉，有些清冷。走在路上，我却感到一股暖意，从脚底缓缓升起。脚下或许是铭远留下的足迹，和我的足迹相印相依。路上的行人很少，一对老人互相搀扶着正在通过马路，隐隐听到老妇埋怨老丈说，没看清楚红绿灯就抢着过马路，你怎么能由着自己性子！不知道过路的章程，这不是给别人添乱嘛！老丈一脸的不愿意，一边嘟囔着，一边挪步慢慢走着。这一幕让我流下了眼泪。
　　 赶到铭远的单位，一个叫小张的年轻人陪着我来到铭远的办公室。铭远的办公室布置得简朴利落。办公桌对面靠墙一侧是一个木制书橱，大都是业务书籍，门后是一个饮水机，办公桌左边是一个长条沙发，右边是一株叫做金钱树的花木。办公桌上摆着一个笔筒，一台打印机，一个相框，相片中铭远正笑着搂着我的肩，背后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这是前年春天，我们踏青时照的。记得当时铭远说，这片麦田多么接地气，多么生机勃勃啊，就像我们一样充满朝气。
　　 我试着用铭远的钥匙打开了办公桌抽屉。拉开抽屉，在清理遗物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存折，还有一个银手镯。存折显示，一共存了3万元，共支出了7笔，每笔都是4000元，还剩下2000元。这只手镯成色很足，泛着古典清幽的光。这张存折和这个银手镯我从没见过，铭远生前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两件遗物的缘由。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小张看我一脸的茫然，忙说，嫂子，我帮你找个袋子把这些东西装起来，便于携带。
　　 回到家，我从袋子里拿出手镯，仔细反复查看。突然在手镯圆形壁的内侧发现了两个人的名字：顾铭远，张玉倩。张玉倩是谁？我的大脑迅速旋转着，两个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显然是关系匪浅。我感觉身子在往下沉，心里针挑了一下似的疼痛。难道是情人？又联想到那张存折上的钱，一阵眩晕，我昏过去了。
　　 等我醒来已是晚上，看看四周，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褥，明晃晃的白炽灯，还有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妹妹正焦急地坐在我的床头，看到我醒来，眼里含着泪说，姐啊，你是怎么了呀。我不放心你，然后去你家，一进家门就发现你倒在了地上，就把你送到医院来了。我安慰她说，没事的，我就是有点劳累了，歇一歇就会好的。医生走过来对我说，打完这瓶点滴，你就可以离开了。我说了声，谢谢。
　　 这个存折和手镯在我心头打了一个结。经过反复沉思，我决定亲手去解开这个结。我相信，这是铭远与我做的一个游戏，不管是什么结局，都应该是我承受的。因为我爱他，他是我唯一的爱。没有第二个选择。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我给初中同学戴星城打了个电话。他是当地人民银行副行长。电话里简明扼要地说了说我的意图。星城在电话里说，我给存折的开户行领导提前打个招呼，你呢带着有关材料查询就行了。我带着铭远的死亡证明和公安局出具的户籍证明，还有一份查询申请，来到存折开户银行，递交了有关材料，并向银行负责人说明了情况，要求查询存折上的钱款去向，并取出剩余2000元钱。负责人说，同志，按规定我们是不能给你查询的，只有司法部门才有职权查询。既然戴行长愿意为你作保，你又有这些证明材料，我让人给你查查。我连声说着感谢。
　　 按图索骥，找到了存折上这七笔钱的去向。这些钱指向了一个对我来说陌生的地方，玉泉养老院。
　　 玉泉养老院，地处城郊五峰山脚下，北靠山腹，南依玉泉湖，是一所环境优美的养老院。来到养老院，通过门卫内控电话联系，一位戴着浅色眼镜，身材高挑，眼睛溢满笑意的姑娘从养老院办公楼里走出来，寒暄介绍过后，这位姓李的姑娘带着我来到接待室，上茶坐定，她问，同志你有什么事情吗？我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说。听完，她站起来向我鞠了个躬，说，嫂子，我得表示对您的慰问和感谢。顾大哥是一个好人啊，没想到会……未等说完，她的声音已变得哽咽。
　　 她对我说，顾大哥的这些钱全部转给我们养老院了，是为了支付一位老人的生活费。我问：我能见见这个老人吗？
　　 她遗憾地说，可惜这位老人已在半个月前去世了。老人在养老院这段时间，顾大哥时不时过来看望，每次来都拎着老人爱吃的东西，有时还给我们买些小礼物。
　　 对了，老人临死前口述，由我代笔，留了一封短信，让我交给顾大哥。她走出接待室，一会儿拿着一封信回来交给我。她说，现在顾大哥不在了，这封信只有交给嫂子您。
　　 我打开信。信中写到：
　　 小远，我感觉快要从人间走了，快去那边见我的玉倩了。你和小倩有缘无分。小倩遇到你这样好的人，可惜得病死了，该当她没有福啊。小倩临死前，托你来照顾我，可见咱娘俩缘分没有断。小倩走了的这几年，多亏你照顾我，让我感到了亲人的暖。你上次来看我，我自感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时日无多，我身边没有值钱的东西，就把以前为你和小倩准备订婚用的银手镯交给你，让你保存做个念想吧。你把我当娘一样，你就是我的儿啊！从你嘴里得知，你目前生活的很幸福，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我死也闭眼了。小远，要好好生活，一切好好的。这样我走得就安心了……
　　 两行眼泪从我脸上流下来。我从养老院离开，脚步充满坚定。我终于明白该怎么做，才能让铭远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