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山野，红香绿浪。家乡的那片紫红色的桑树林，勾起我浓郁的乡愁和甜蜜的回忆。
　　 我的故乡在南方山区，是个山青水秀的古村落，长有许多果树。春天的日子，庭院里，溪水畔，阡陌边，山野上，梅花、桃花、梨花、李花、樱桃花、柚子花……有数不清的果花，便在春风里梦幻般地竞相开放了，白的如雪，粉的如霞，红的似火，煞是壮观迷人。这些水果，大多在夏季才成熟。在缤纷的春天，尽管舌尖上的念头已经很缤纷了，但我们惟能去品尝弥漫在空气中的芬芳。
　　 好像是八岁那年，三月一天的傍晚时分，父亲从山上劳作回家，他一放下肩上的工具，便把我唤到跟前，像变魔术一样从箬笠斗里变出许多我从未见过的果子来。这是啥？一颗颗晶莹剔透，红得发紫，紫得发黑，像一枚枚蜷成一团的彩色蚕宝宝，像一个个由红米和黑米揉成的小米团。我尝了一颗，浓浓的甜中含有淡淡的酸，入口即化，满口生津，味道好极了。
　　 父亲说，这是桑叶枣。
　　 这是我首次见到桑叶枣。后来，我知道了，这种长在桑树上的果实，学名叫桑葚，也称桑椹子、桑蔗和桑枣。
　　 “厥田惟上上，桑麻十数州。”
　　 江南的平原水网地带，自古以来养蚕风盛。也许是地处深山，故乡却很少有养蚕者。惟一次留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初。那时，村里在一个叫“死人塆”的山地上，种植了一大片桑树林，并在水北盖起了一座五间两层的养蚕场，号召全村人种桑养蚕。记得当时我家也用竹丝编制了蚕匾，于矮房养了三五面的蚕宝宝。至今，我的脑海里仍闪现着一个镜头：蚕儿少小，桑叶青青，窸窸簌簌，食声如雨。那时候，村子里可谓是“东家西家罢来往，晴日深窗风雨响”，家家户户养蚕忙。
　　 养蚕的事，是母亲和姐姐们的专利。我对养蚕不感兴趣，整个心思全系在那片紫红色的桑树林上。
　　 我的童年时代，物资尚不充盈，一天到晚，就知道肚子饿。我在尝到桑葚的第一时间，就拿了两颗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桑葚到路廊槛头去找“豺狗”。豺狗是我们的孩子王，也是旷野的主人。他正盘膝坐在路廊槛上搓稻草绳，一见到桑葚，眼珠子便像黑夜的星星一样亮了，说，前几天我曾赶着牛羊到死人塆侦察过，这些桑叶枣还是绿的，想不到居然熟得这么快。他伸出犹如雀爪般的手，把桑葚扔进嘴里，巴叽几下，就从嘴角渗出了一丝紫色的汁。他咽下一口唾沫，贴着我耳根说，狗亮，明早咱们就去死人塆，去迟了，这桑叶枣就没有咱们的份了。
　　 次日早饭后，我们来到了死人塆。死人塆离村子约四里多地，两座青山之间，从高到底生长了一道小峡谷，山腰之上是清一色的松树林，山腰之下全是梯级的山园。左山一侧，有一弯上凸下凹的岩壁，岩壁上凿有许多古墓，叫古墓堂。死人塆其实不可怕，令人感到恐怖的是那些风一吹，就回声呜咽如泣的古墓。
　　 与我们一起同来的还有“鼻涕狗”。这是豺狗的主意，因为鼻涕狗的父亲是村里的头号浪荡子，平时特会护犊子，是个无人敢惹的主。豺狗说，死人塆的那一片桑树林是村集体的，不允许村人擅自去采拮，可能有持枪的民兵在把守，万一被抓，是会受到村规民约处罚的，我们必须要把鼻涕狗拉上，就算是出了事，也有秧地鸭撑着。
　　 这一天，我们全部轻装上阵。三人赤着足，豺狗身上永远穿着那件汗味刺鼻的粗布衣，腰上的刀鞘插一把白晃晃的小草刀，头戴一顶旧箬笠，俨然像一个小武士。鼻涕狗内穿一件污渍斑斑的红背心，整个人裹在一件油腻腻的草绿色的大衣里，两挂黄涕像两条虫，在他的鼻孔里进进出出，模样甚是滑稚。
　　 多少年过去，现在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我们的行为就像是三个进村偷地雷的小鬼子。我们一路过去，都是鬼头鬼脑的，都是悄悄地摸上去的。
　　 那一天，走到塆口，我就看见了一幅在梦里才能出现的画面。映入眼帘的，再不是以往杂草丛生、野花摇曳的山园了。山腰之下，是一片层层叠叠的五色之海。绿的，是青青的桑叶；鹅黄的，是枝上新发的嫩叶；红的、紫的、黑的，是一簇簇成熟的桑葚。那色彩艳丽的桑葚，宛如一串串珍珠玛瑙，缀在那一片桑林之上，真像一片紫红色的云霞，令人神往。
　　 恰似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我的心儿高兴得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正欲飞向那片紫红色的桑树林。豺狗指着一块插在塆口山道旁的木牌子说，狗亮，你先别急，为了以防万一，你还得负责放哨，记住了，如果发现有人来，暗号照旧，你学鹧鸪叫三声。
　　 每次都这样，但凡去偷树头果子，我都是扮演小哨兵的角色。我瞟了一眼木牌子，见上面用红漆写着：严禁擅自采摘，如有违者，按村规处之。我不再多言，等到豺狗和鼻涕狗如两只山兔子消失在桑树林时，便在路坎上的一丛芒花丛中潜伏下来，望风放哨。
　　 不料，我刚一隐蔽好，就惊动了另一个更早的潜伏者。一只在地上游走的鹧鸪被我惊飞了，“咕咕咕”地惊叫了三声。鹧鸪声一起，豺狗和鼻涕狗就如两只惊弓之鸟，从桑林里飞了出来。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的面前，问，什么情况？我说，没有发现敌情。豺狗说，没发现敌情，你发什么暗号呀？我说，暗号不是我发的，这是真鹧鸪在叫。豺狗说，吓我一跳，好了，各就各位，继续战斗！
　　 我趴在草丛里，心里甚是不爽。我看见，鼻涕狗的嘴唇和牙齿已经被桑葚染得发紫了，这家伙刚才八成是在桑林里大吃特吃，把摘下的桑葚全吞入自个肚子里去了。但是，没办法，当哨兵就这待遇。风儿在吹，山花在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战斗尚未结束。蓦地，敌情出现了，山道那边，走来了一个肩扛锄头板的矮汉子。那人就算是磨成粉我也认识，他是村支书耀宗公。我一看，连忙发出了警报，桑林里毫无动静，我又“咕咕咕”地发出了第二次信号，桑林里还是没有反应。第三次信号尚未发出，已经坏事了。耀宗公走进桑林，未几，就拎着鼻涕狗的耳朵，像拖狗一样把他拎了出来。
　　 你们来了几个人？耀宗公把鼻涕狗拽到木牌子下，问。
　　 鼻涕狗吸了吸鼻涕，就我一个。
　　 耀宗公扬起手，又放下，你这小子，还不老实，狡猾狡猾的，老实交代。
　　 鼻涕狗又吸了吸鼻涕，把目光投向我的藏身处。完了！我从芒草丛里走出来，急中生智地拔了一株长在草边的奶奶草。
　　 哦，狗亮，你到这死人塆干嘛？
　　 我说，拔兔草。
　　 耀宗公打量我有顷，说，狗亮，我允许你到桑林里摘桑叶枣吃，鼻涕狗，你给我待到一边去，好好思过。
　　 鼻涕狗急了，哭道，为什么？
　　 耀宗公说，这还用问吗？你偷吃了多少的桑叶枣啊，你看看，你的肚皮都被蜜汁染紫了，你还嫌吃得不够。你瞧瞧人家狗亮，不偷不摘，多好，一看他的嘴，就知他没吃过一颗桑叶枣。他摇摇头，唉了一声，朝我说，你还愣在这里干嘛，快去呀！
　　 这是一个天大的意外，耀宗公平时在村里都是铁面无私的，绰号“包青天”，想不到这次竟对我们法外开恩了。
　　 养蚕的事，就像夏天的雨。一阵风吹来，雨就一阵滂沱，风一停，雨就走了。几年后，村里不再养蚕了，人们把死人塆的那些桑树一棵棵地连根挖起，晒干当柴烧，改种柑桔。从此以后，故乡就再也见不到那片紫红色的桑树林了。
　　 再一次遇到桑树林，是在十年前。也是一个春天的日子，我到城郊的丰农山庄去踏青，庄主请大家去摘桑葚。走入桑园，依然熟悉的感觉。桑叶青青的枝头，结满密密麻麻的桑葚，由于经营有方，颗颗大姆指般大小，红里透着紫，紫里泛着黑，晶莹透亮。人们大惊小怪地叫道，桑葚，抗癌啊！人人在小心翼翼采摘的同时，皆是狼吞虎咽，仿佛遇到了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我摘了几颗，味道不错。但不知咋的，总是觉得回味远不及当年那些长在家山上的桑葚好。我想，这也许就是乡愁的魅力吧。
　　 世上有各种味道，任何滋味，都不及乡愁的味道。
　　 现在，我身处他乡，心里很怀念故乡的那一片紫红色的桑树林，尤其是在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