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乐生与楚楚相恋。
　　 乐生是乡政府办公室的一名工作人员，乡领导安排我跟着他熟悉乡情。每天他骑着摩托车带我走村串户，但我的双手从不敢牵他的衣角，只有向后紧紧抓住摩托车的后架，因为我怕楚楚有想法。楚楚与乐生好得实在令人羡慕，我不想给他们造成什么误会。
　　 楚楚是乡幼儿园的老师，她的家就在乡政府旁的街边。生得娇俏玲珑、顾盼生辉的她就是家里的小公主，也是乐生的心头肉。
　　 我刚参加工作。第一次见到楚楚的那天，她来乡政府接乐生下班。看到乐生抬起头来，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飞奔过去，拉住他的手，就不舍得放开，俩人软侬细语地相拥着离开办公室，旁人倒是不好意思多看。
　　 办公室主任笑着打趣我：“眼红了吧？赶紧自个儿寻一个去。”
　　 我红着脸笑道：“太丑了，谁会看上我？”
　　 办公室主任瞪大了眼打量着我：“别小瞧自己，已经有人在我这儿打听你了。”
　　 我不可思议地也瞪大了眼：“真的？”
　　 办公主任没骗我，他说的就是阿杰，乡派出所的一名干警。主任介绍我与阿杰认识后，不久他真成了我的男朋友。
　　
　　 二
　　 从阿杰的口里，我才知道，楚楚原来是一个白血病患者。她从17岁开始与病魔抗争，直到24岁，都没有找到与她匹配的骨髓。在她20岁时，她阻止家人卖房，决定放弃部分治疗，一是实在太痛苦，二是不想继续花家人的冤枉钱。就在那一年，她认识了家在县城的乐生。乐生不顾家人的反对，坚持要陪在她身边，好好陪她过一过正常人的日子。
　　 最终，他们与幼儿园达成一致。楚楚离开医院，在幼儿园不具体负责孩子们的吃喝拉撒，只负责教一个班的孩子们弹琴唱歌，不会太累。身体承受不了的时候，就去医院住一段时间，然后出院继续与孩子们呆在一起。
　　 从阿杰处知晓了楚楚的身体，再见到她时，我便不自然了。那时，我毕竟刚踏入社会，还不会掩饰自己担忧的神情。楚楚一眼便将我看穿，走过来牵着我的手，轻轻笑道：“肖茵，你愁啥呢？我都不愁。别为我担心，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等到离开的那一刻来临，谁也没有办法。放心吧，我会努力活好当下的每一天。”
　　 有一次我碰到乐生的妈妈来医院看楚楚，乐生的妈妈对楚楚说：“我知道乐生放不下你，我们也舍不得你，可乐生怎么陪你都可以，你们能不能不结婚？”
　　 楚楚面无表情地说：“阿姨，我理解你，但你知道乐生的脾气，你越反对的，他越要去做，不如你别管，放手让他去筹备婚礼，也许等不到结婚那天，我就不在了，那你的担心也就多余了。”
　　 乐生的妈妈也是心软之人，听得楚楚这样说便不语了，流着泪离开了房间。
　　 当时我听了楚楚的话感到非常奇怪，她是被大家宠坏了吗？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对乐生的妈妈？
　　 但不久后，阿杰的离开让我理解了楚楚想要做一个新娘的初衷。
　　
　　 三
　　 阿杰在乡里派出所工作四年了，一直想找关系调回城里。我们都去见了对方家长，但他总说，调回城里再考虑结婚的事。而我迫于母亲的唠叨，在内心是盼望早日能与他到民政局去登记的。
　　 那日，区公安分局的政委到乡里开展扶贫工作，我便创造机会让阿杰与政委接触，想让政委帮他实现回城的愿望。夏日炎炎，从村里回乡里的路上，经过水库时，政委说，想下去游泳凉快凉快。当时的我明知阿杰与他都在村支书家喝了酒，应该阻止他们下水的，但为了讨政委心里欢喜，没阻拦。
　　 谁知道就出事了。
　　 阿杰游到水深处，突然就不见了，也许是腿抽筋，也许是被水草缠住。不会游泳的我，站在水库边急得对着政委大叫，让他快救阿杰。政委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以为阿杰只是在玩潜水，等他觉得不对时，也被吓坏了，只站在水浅的地方大喊大叫。远处几个游在水里的少年闻声向阿杰落水的地方游了过去，附近在田里干活的村民也跟着跳到水中，但等他们将阿杰带上来时，已经晚了，我跪倒在阿杰的身边，哭得晕了过去他也没有醒过来，不曾与我告别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乐生将我背回寝室，与楚楚一直守在我的床边。当我睁开眼时，楚楚紧紧握住我冰凉的手，轻轻地问我：“你舍不得他吗？”
　　 我默默地点点头，泪水奔涌而出后从腮边落到枕上。楚楚躺到床上，将我的头拉近她的怀里，一边伸手轻拍着我的肩，一边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乐生肯定也舍不得我，其实我更舍不得他，也舍不得你。”
　　 “是我害死了阿杰，如果不是我叫他去陪政委下村，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你千万别这样想，就是一个意外，谁都不希望发生的意外。”
　　 “我真的对不起阿杰，我连他的父母都不敢面对了。”
　　 “那就先别去见他的父母，等你心情平静下来再说。”
　　 “楚楚，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盼望当新娘了。”
　　 “乐生从认识我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我有病，也知道我的生命已接近尾声，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爱我。虽然他的家里人不同意，但我还是在他的鼓励下勇敢地接受了他的爱。如果我没能与他在一起，我想我会后悔的，而这样的后悔是无法弥补的，所以只要乐生提出来的，我都愿意去做。他说要娶我，我很开心，哪怕只当一天的新娘我也愿意。”
　　 “我也想当阿杰的新娘，但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弱弱地哭着说。
　　 楚楚也跟着我哭了，她说：“无论能活多久，我都会努力地活下去。你也要好好的，千万别胡思乱想。我们一起加油，好吗？”
　　
　　 四
　　 我没有楚楚坚强，最终还是没脸去见阿杰的父母。乡里的领导怕我去追悼会现场再次晕过去，派人将我守在寝室，其实他们不守我也出不去，两天没吃没喝的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与他们抗争。躺在床上的我就像一具灵魂出窍的活死人，乡领导没办法只得派人将我送回父母身边。
　　 然而上天没给我太多疗伤的机会，时隔不到一月，乐生打电话告诉我说，楚楚的病情恶化了。我匆匆往乡里赶，回程的路上，终于明白，无论乐生与我有多不舍得，但我们的意念终究是抗争不赢意外和疾病的，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
　　 楚楚的病靠药物已经无法阻挡了，她已出现慢性出血，医生建议马上进行化疗，但她一直拒绝。从前的化疗带来的痛苦历历在目，犹如发生在昨天，她不想再尝试一遍。
　　 乐生说，如果接受化疗，医生预估楚楚至少还可以活两年左右，让我劝劝她。
　　 “肖茵，别劝我了，我不想化疗。”楚楚决绝地说，堵住了我还未张开的嘴。
　　 在我到来之前，乐生和她的父母、医生都已劝过她。
　　 “我又不是今天才得这个病，痛在我的身上，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病的结果。肖茵，你告诉我，如果生病的是你，你会如何选择？”楚楚不客气地反问我。
　　 是的，她说的没错，化疗是个无底洞，一旦开始，病人将深陷在无止境的痛苦里，寿命在延长，但基本上没什么人样了。
　　 “我……不知道。”我没敢看楚楚，心虚地低声回答她。尽管我只是她的朋友，但我也像她的家人一样，希望她为了我们多活一天算一天，因为我们都不想失去她。可我也不想让她承受痛苦。
　　 “你不知道，我知道。我告诉你为什么选择放弃。我刚得白血病时，医生说如果找不到匹配的骨髓，我只能活五年，可现在已经过去七年了，我这不还好好活着的吗？这些年我除了一年住几次医院，其实与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更幸运的是我遇见了乐生，还谈了一场恋爱，也算是享受了美丽的青春。可是现在，你们要让我去化疗，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并且继续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死亡。坦白说，我不愿意。我只想按自己的方式活，活一天算一天。美好的一天远远抵过痛苦的一年。所以，我不去化疗。”
　　 直到现在，楚楚的这番话依然让我记忆犹新，是她让我学会怎么去尊重别人的决定。
　　 最后，大家都尊重她的选择，放弃化疗，靠输液来维持基本的造血功能，到哪天算哪天。
　　
　　 五
　　 一天晚上，楚楚给我打电话，说她发现了一部很好看的电视剧——《我们都要好好的》，希望我找时间看看。
　　 《我们都要好好的》讲述的是一个女人在成为家庭主妇后，与金融天才丈夫差距拉大，患上抑郁症，之后涅槃重生，找寻到全新自我的故事。
　　 从不追剧的我用了两周才追完这部剧，我跑去问楚楚：“你是怕我们在你离开后患上抑郁症吗？”
　　 “是的。你和乐生都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们，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我爱的你们好好的。如果我能在天上看见你们，那我希望看到每天你们都过得快快乐乐的。”楚楚笑着对我说。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泪水哗地留了下来。她的心得有多宽，才会于此时都还想着离开后怕我们难过。
　　 瘦瘦的楚楚拥抱着我，将我的泪水擦干后，向我使了个调皮的眼神说：“既然不得不分别，就笑着告别，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帮我照看好乐生。如果你与他不能在一起，一定要帮他找到能让他幸福的那个她。”
　　 那晚，我失眠了。
　　 一个女孩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还要替他人着想？
　　
　　 六
　　 乐生跟我说，他准备与楚楚举行婚礼，希望我能去当伴娘，我当然愿意。
　　 然而楚楚还是没能等到成为新娘的那一天。
　　 那天下午，窗外天空蓝蓝的，一缕阳光轻柔地洒在楚楚的脸上。
　　 楚楚在陷入昏迷前对抱着她的乐生说：“乐生，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幸福，到了天上我没什么遗憾了。你和肖茵一定要好好的。”
　　 这就是楚楚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就陷入昏迷。两天后，没有丝毫挣扎的她平静地去世了。我在心里想她是没有痛苦的，她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床上，似乎是在睡梦中停止了心跳。我们按照她的嘱咐，没有让医生给她插管，也没有在她陷入昏迷后让医生抢救她，她说过，就想安静地离开。最终，我们尊重了她的意愿。
　　 楚楚下葬的那天，我站在最后面，轻轻地为她唱起林宥嘉的《早开的晚霞》，正如歌词里写的：“你不舍得吗，你会想念吗，如果想到我会哭，你会心疼吗，有谁来教我，忘记你的方法。你的笑啊，和你的泪啊，还有血红的晚霞，所谓的宽容坚强我做不到啊……”
　　
　　 七
　　 楚楚离开后，我每天下班都与乐生一起回到楚楚家吃晚饭。我难过，乐生更难过，比我们还要难过的是楚楚父母。
　　 乐生就住楚楚的父母之前为他们布置的新房里。他不让撕掉窗玻璃上贴的红双喜窗花，他总感觉楚楚还未离去。偶尔下村晚了或在办公室加班，楚楚的父母会打电话来催乐生回去吃饭，在他们眼里，乐生就像是自己的儿子一样。
　　 两年过去，我与乐生好好地活着，却辜负了楚楚的期望，并未走到一起。因为，我们彼此心里的过往太沉重。但我记得楚楚的嘱托，隔三差五就催乐生去相亲，并提醒他还是回乡里的单身宿舍住，他不可能一辈子住在楚楚家里。
　　 楚楚的哥哥与嫂子有了孩子后，家里的氛围渐渐活络起来，两个老人也劝乐生去相亲。
　　 三年后，乐生终于结婚了。我也积极地寻找自己的归宿。
　　 楚楚，谢谢你在我的生命中存在过。你呢，是否到了新的世界，那里依然阳光明媚，有鲜花和鸟儿，有开心也有难过？楚楚，你定会在那里也把日子过得缤纷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