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泪落心结
　　 二零一九年的农历腊月小年前。
　　 金木土先生又一次接到姐姐的电话，姐姐再三催促他，要他务必春节前回到老家。姐姐只有他这么一个同胞亲人了，姐姐惦念他，这是再自然不过了。但是，这次的电话，他总感觉与往常不同。似乎有什么重要急事商量。
　　 此时，C地不明原因的疫情，正在快速蔓延。他无法判断风险，也顾不了那么多，就决计回千里之外的老家，去见姐姐。就是姐姐不来电话，他也急着要问姐姐近况，家里可好。还想叫外甥送姐姐，到自己的新家住些日子。
　　 在奔行老家的火车上，金先生才听到了权威定论。C地疫情叫新冠肺炎，传染性极强，已在农历腊月二十二日，宣布C地封城了。
　　 到姐姐家，正好是春节前一天的腊月二十三日。金先生如释重负，没有叫姐姐失望。冒险回乡的途中，金先生就推测，姐姐急招弟弟见面的原因，第一可能是姐姐心中的结。那积郁多年的心结，不吐不快。
　　 姐姐见到如约回乡的弟弟，心情十分高兴。此时的姐姐，病情已经很重了。姐姐是积劳成疾，病成这样，仍在操心鸡鸭菜园杂小事情。还把躺椅安在客厅，累了，就顺便在躺椅上坐卧休息。也就是在这躺椅上，姐姐要金先生听她聊往事。病中人，话音轻微，但思维表达却是清晰的。姐姐说说停停，小憩后又继续说。聊天中的往事，其实，大多是艰难共乐观，勤奋含甜蜜。心中的结，也只是十五年前的那桩事。
　　 那天，姐姐要弟弟陪她聊天。他们从小孩子聊到姐姐出嫁，自然会聊到姐丈纳飞，白云一阵伤心，眼泪就簌簌落下。她叹息良久，不情愿地对弟弟地说：和你姐丈都老了，反倒吵架怄气；见面不顺眼我离家，看不见我，老小都舒服，你那姐丈没有气量，他那脾气，还不悔。金先生隐约听出了一些，姐姐心结的原由。她在怨恨，怨他们夫妻之间，还牵扯到孩子之间的一些家事纠结。迫不得已，她远走千里，三出三回丰田村。曾想以千里相隔，来隔断烦闷苦恼。不承想，却成了夫妻的决别。金先生细细劝慰姐姐，姐姐收住眼泪，却又气气地冒出一句：我……死后……不和……你姐丈……埋在一起。听清此话的金先生，先是愧疚自己，竟然不知道姐姐，对纳飞如此深的怨气。继而是茫然，姐姐对姐丈竟然怨到死不同穴？这可是乡间民俗中的大忌呀。金先生自忖，他们俩的斗气，不会发展到形同水火的。这是气话，不能当真话听。金先生忆起童年时，姐姐和母亲相对而泣，姐姐拒逼婚的情景。姐姐和姐丈能走到一起，是经历了风雨泥泞路的。姐姐还要说下去，病体不支，话没能说完。
　　
　　 二、风雨连理枝
　　 金木土的姐姐叫白云。
　　 五十年代中期，他的姐姐已是花样年华。家庭内外事务，都是父母亲的得力帮手，也是弟弟的小“导师”。姐姐上过三年小学，这在当时的农村女孩子中，是佼佼者。村中有一异姓新贵，早就暗中盯上了姐姐。新贵的品德为人，村内外都是瞧不起的。此新贵手握一定的权力。当得知金木土先生全家都不愿意这门亲事时，新贵不理解，更不服气。他四处扩散，别家的女孩子我还不娶呢，就要这白云。新贵的不理解确实是对的，他和白云家庭的做人标准，是两股道上跑的车。白云全家追求的是老实做人，勤俭致富，不会什么歪门斜道。白云的父亲，在农村互助组时期，被推荐到县里当“种田能手”。村里把远处的贫瘠田交给父亲，经过他的整治后，田里种什么长什么。母亲是村中的贤达巾帼。村中有些夫妻吵架，好请母亲去评说。母亲为一柴姓夫妻拉架，还误挨过人家的拳头。家里放牛喂猪，养鸡种菜，母亲做得游刃有余。菜蔬长得吃不完，常有余菜挑到集市上去卖，换点另花钱。白云从小受到家庭熏陶，为人做事蕙心兰质，乡邻称赞有加。上门提亲的，自然是踏破门槛了。村中新贵看在眼里，心中盘算，孙猴王都逃不出如来佛手掌，等着瞧吧。
　　 提亲人中，有一位是白云父母避战乱时的邻居，这邻居靠卖发糕谋生，慈眉善目。金木土还吃过他卖的，那时是三分钱一块的多层发糕。邻居是为好友的孩子做媒，那个好友也是手艺人，靠缝纫谋生，那时叫裁缝，也是温柔敦厚的元元之民。裁缝的孩子叫纳飞，就是金先生日后的姐丈。卖发糕的、做裁缝的、种田佬，这三家都爱钻研本行的“高、精、尖”。惺惺惜惺惺，有感兴趣的互动话题，凑在一起聊不完。这门亲事，也就基本上定下来了。
　　 纳飞是裁缝家的独生子。他在小学六年级时，全班同学被蒋经国的赣州部队，一锅端地抓了壮丁。密送到军营中先训练，后当兵。当局严令学校封锁消息半个月，他父亲见不到独苗的儿子，寻死觅活也无奈。纳飞出逃过，又被抓回来。由于年龄小，先当勤务兵，后当驾驶兵，再后改当写写画画的政宣兵。他所在的国民党军，节节败退到兰州时，全军起义投诚了。转武汉集训后，可以选择参加解放军或接受遣散回乡，他选择了回乡，回到了泰和县日思夜念的父亲身边。泰和县人民政府按照政策，给纳飞安排了工作。在县城里，他做了一名市场管理员。那段壮丁经历，是日后压在纳飞心中的一块石头。
　　 事有凑巧，白云村中那新贵，也挪到县城里干事了。凭他的歪门嗅觉，已经知道纳飞和白云的关系，而且也知道纳飞的履历状况。他胸中充满嫉妒，他调动原来在县城的人脉关系，施展他胸中崇拜如来佛翻手掌的法木，拿揑纳飞曾是国民党军人的痛点，阴的阳的给纳飞使绊子。纳飞虽然见过些世面，但他毕竟是涉世尚浅的小年青，加上他本来就剛烈火爆的脾气，受不了憋屈。在隐忍了很长时间后，他不再考虑什么后果了，用他的直心真诚，对组织上打明了报告，就辞去了公职。他离开县城，回到马家洲的家。好好的饭碗，他就这么大方的不要了。心无波澜的纳飞，要和父亲学做裁缝。父亲知道，儿子辞去公职的心境。他一言不发，只是不断重复两个字：可惜…可惜。他的市场管理员工作，没有做足三年。这期间，也正是他和白云筹备新家的日子。这对恋人，你情我愿地正视眼前的状况，义无反顾地组成了自己的新家。
　　 金木土见证了这场风雨。双方父母为他们俩的结合，撑起了一把伞。他们俩的情感是经得起磨难的。
　　
　　 三、飞千仞龙凤齐心
　　 纳飞和白云，开始了他们全新的生活。
　　 辞去公职的纳飞，生活的经济支撑丢失了。纳飞不愧为纳飞，他集纳了实现心中理想的多种可能，开始了挑战自己。
　　 他的第一个饭碗，就是向父亲求职：做裁缝。父親在可惜儿子丢失金饭碗的同时，全身心地教授儿子学习缝纫。纳飞凭着他的智商，缝纫技术入门很快。不长时日，便能独立撑持店面。也是他的机遇好，不久，全县城镇手工业合作化高潮到来。纳飞父子这样的个体裁缝，就都进了缝纫合作社。集体经济组织是有财务管理要求的，纳飞毛遂自荐，自学了会计学中的【增减计帐法】。接受考核投票时，他在全社成员中通过了。纳飞成为了合作社的兼职会计。
　　 纳飞崇尚传统文化，民俗传说也是他的爱好。挂在新家堂屋墙上的婚礼贺画中，有一幅白云族兄送的龙凤呈祥图。他由衷地喜爱，言由衷发，事由衷出，他矜恃地自比为“龙”，把“凤”赠给了妻子。这既是纳飞的率性而为，也是纳飞的智能，傲育了他的持才不羁。
　　 纳飞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逢年过节村中的对联，红白喜事的大字书写，小字发帖，都由他包圆义务完成。他偏嗜古诗词，一本旧版《唐诗三百首》，战乱的壮丁日子里，都是随身带，之后送给了金木土。他的诗词背颂量、理解力和抒情应用力，现在的高中生难以与他比肩。他曾经对金先生笑谈自己，在甘肃军营遭关禁闭，如处万仞山中。实在寂寞难耐，他就地取景背吟《凉州词》，怎么飞高了。金先生就戏谑他说，你被“万仞”关禁闭了，就从“万仞”中飞出来吧。纳飞倒很认真地说，“万仞”不行，飞“千仞”吧。和你姐姐一起，龙凤齐飞！
　　 马家洲是方圆百里的大集市，经常举办文化活动和民俗表演。节假日更会推出文艺汇演。纳飞身上不缺文艺细胞，他此时想的不单是为社会公益捧场，更有露一手，飞千仞，声誉招财的心思。这是广告经商的思维，纳飞超前了三十年。他从缝纫社挤出时间，去学表演，练演戏。也是奇怪，纳飞一学就会。他好古文，好传统古装戏。他就主演了《打渔杀家》，演出成功，在马市镇出名了。县文艺专业团队还推荐他去交流演出，纳飞一发不可收拾了。业余学戏演戏，是有代价的。他在缝纫社的计件收入，受到的影响可不小。纳飞的父亲也好古戏，知道口袋里的钱少了不小，可父亲没有责怪他，毕竟还有招财的可能。这可难为管家的白云了。一大家人的吃穿用学，都要靠她来调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白云只好夫唱妇和，节衣巧食，也做缝纫，另辟财源，尽力保全家庭生活少受影响。这也正是纳飞想要的共飞千仞。
　　 纳飞按照他的行事风格，继续攀飞他的千仞。
　　 白云的父亲病了，没有学过医的纳飞，竟敢给岳父切脉开药。上世纪五十年代，城乡医药网点少之又少，大集市的马家洲也只有中药铺。白云家，没有钱去县城寻医买药。父亲病了，也只有靠体质硬扛一条路。女婿能给岳父看病抓药，父亲高兴都来不及。要是现在，无证行医，肯定是打击的对象。白云父亲的病没有好转，离开尚在少年的金木土走了。当然，与女婿纳飞无关。纳飞因此还自责：药是对的呀，怎么就救不了爸爸？由此，纳飞自比龙的飞腾本性大发，动了学医的念头。他没有任何医药基础，仅凭他的古文功底，就大胆找在城市工作的哥哥，要哥哥给他买中西医药书籍。书有了，他偏迷到《中医概要》、《伤寒论》、《金匮要略》等等中医书中，希冀无师自通。苦心不负有心人，纳飞硬是入了门槛。在农村行医实践中，纳飞逐渐精业到全科医生水平。何况他行医时温文而雅，老俵们喜欢他，在基层有一定的市场。县城的科班医生，若要与他口头论医，病症辨析，有的还不是他的对手。县级医院想用他，又不敢接纳他。因为他上过小学，被抓壮丁离校了，连小学文凭也没有。到人民公社解体时，他一直憋屈在大队医疗室，做他的高级土医生。此时的纳飞已是花甲之年。
　　 纳飞行医期间，既是他跨行业，术业素质的升腾时，更是他命运中一道坎的磨难期。他们全家，由城镇吃商品粮转变为农村农民吃工分粮。往后便是种责任田，分田到戶。回集镇的路断了，成为永久的农民。受惩罚的缘由，就是文化大革命中，翻出了纳飞"国民党军人"的历史问题。纳飞对这“历史”不否认，对认定为“问题”而受惩罚，深感愤怒。他曾对着眼前的武山，脚下的蜀水河发问：青山不语为我证，流水何曾洗是非？这忧伤的七言诗，一直留存到他离世。
　　 到了农村，纳飞对春播夏长，秋收冬藏的四季农事操作，精力明显不够。成年累月的烈日风雨，他体力不支，处处显得被动。这时的全家，离开了缝纫和财务的双份报酬，收入骤减，生活困窘。纳飞仅剩歪打正着的医术能助力了，牵累到的妻儿父老，都离开了那熟习的环境。尚小的儿女，正是需要夫妻俩，对他们大量付出的时候，家庭中只有白云去唱主角了。
　　 白云挑起了全家内务和田间劳作两付重担。白云父母对她潜移默化的理念，使她坚信，只要家庭和谐，老小齐心，自己又有勤快、节俭、吃苦的习惯，眼前这道坎，是能漫过去的。
　　 白云明白，纳飞此时的心境最差，自己要把家庭杂事理得井井有条，不要纳飞为家事烦心，全身心地在外行医。去实施他喜爱的飞千仞。飞累了，就让他回家，像回到港湾的船，静静地停靠在家，休整后再去飞千仞。这样的坚持，白云几十年如一日。
　　 白云为缺吃少穿发愁。
　　 粮食不够吃，不同家庭各有自己的办法。白云在自留地、菜园里下的功夫棋高一着，回报自然是略胜一筹了。白云巧用瓜、菜、薯代餐充饥，特别是她有识别多种天然野菜的能力，借助上天的惠赐，饭桌上，会多一盆她熬煮的野菜杂粮粥。她再配上自己腌制的小菜，全家老小围坐共餐，也是一种别样的满足。纳飞行医回家，有这样的裹腹待遇，他感受得到，白云付出了几倍的辛苦。
　　 白云家孩子多。衣裤多是大穿新，二穿旧。三四五六，大传小，一个一个往下接着穿的。穿成了破布片，还要用作修补衣裤被褥的补钉。笑破不笑补嘛！白云教育孩子要正视贫困。贫而不贱，不贱就能更快变不贫。白云做出榜样，极尽针线、裁剪之能事。不厌其烦地对旧的衣裤被褥，重复再三地补缀、拆洗、拼接。家人的穿着，虽然补钉叠补钉，却是光鮮明亮的。
　　 劳动力弱，就是收入手段差，在农村是最大问题。特别是农忙季节，纳飞拙于动手，只有白云领着孩子们下地去干活了。孩子中，女儿们是大的。也只有把闺女当作男丁用，那些重活、脏活，都是女儿们咬着牙去做完的。纳飞把“凤“送给了妻子，老凤带小凤，四凤齐飞。是女儿们全力帮父母撑起了这个家。
　　 困难中的纳飞和白云龙言凤语，夫妻扶持，家庭和谐。孩子们在父母亲的呵护中，感觉特别温暖。这个穷家，虽然有钱财的压力，却少有贫寒的烦恼。穷家终于走出了困境，之后女儿出嫁，男儿娶妻生子，白云也进入到花甲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