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苦菜,回味长(散文)
在所有的山野菜系里,苦菜是最具有魔术色彩的,名苦,善品者觉味甜。苦菜,将苦和甜一对矛盾的概念,做了大开大合的诠释。我深爱苦菜,我遇到的苦菜故事,情节不曲折,可味儿悠长。
一
晨曦中,透过薄雾,泗溪桥上出现了一挑小担子。一个人,一条竹扁担,两只竹篾编的箩筐。筐里是一撮撮翠绿色的菜团子,在空气中散发着一阵阵沁人的清香。
挑菜担的是个老婆婆,头发花白,满脸沟壑,身材削瘦,一身泥土气息。她挑着菜担,脚步轻盈,扁担一颤一颤地嘎吱作响,犹如一棵长在山崖上的不老松,笑盈盈地从桥头那边往桥中央走来。桥上,有不少早起的人在晨练。少顷,她就被人拦了下来,身边围拢了不少人,开卖了。生意很好,那个来一团,这个来两撮,既收现钱,也可用手机支付宝,未几,就菜完筐空。她把箩筐摞在扁担的一头,将手机往衣兜里一塞,然后笑眯眯地披着霞光离去。
次日凌晨,还是在那座横跨在泗溪湖的大桥上,她的身影又出现了。仿佛明星驾到,她的身边又围了许多人,我也凑上前去。很奇怪,她手上拎着一把小木秤,却派不上用场,闲着。我问菜咋卖?她说一撮是半斤,四块钱一撮。我问你事先用秤称过?她看了我一眼,猛然警觉,对买菜的人说,不卖了,不卖了。众人哗然,为何不卖了?她睨了我一眼说,这桥上是不许卖菜的,我怕城管。一白发老者说,老嫂子,这大早上的,城管们还躺在被窝里睡大觉呢,你操哪门子的心呀,你就放心卖吧。于是,买卖继续。
她到底是在卖什么菜呢?生意居然如此火爆?
老婆婆增添了城市的风趣,就像随春风一道袭来一样,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母亲的身影,当年也是如此起早去兜售几个鸡蛋。可母亲没有了这个体力了,老婆婆却还安健着,背有些驮,却一点不显苍老。她骨子里藏着的苦,赶上还可以自食其力的时代,都氧化成了甜。我在老婆婆身上读着一本历史。
二
是苦菜——一种来自民间最常见的野菜。开始,我以为她是在卖过水的萝卜秧子,当确认那箩筐里装的就是苦菜的那一刻,我的乡愁便开始泛滥了。那苦中的一缕清香,让我的思绪不由地回到了远逝的童年时光。
苦菜,乃菊科植物苦定菜的嫩叶,为药食兼具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其药名叫败酱草,异名女郞花、鹿肠马草。民间俗称苦菜,别名天香菜,荼苦荚、甘马菜、老鸛菜、无香菜等。
“南风吹露畦,苦菜日夜花”。
我是在南方山村长大的,对于苦菜,太熟悉了。不是吹,自从我记事起,就认识苦菜了。常记年少时,只要春天一到,我就跟着姐姐们,到田埂下、阡陌边、小溪畔、树林下、草丛里去挖苦菜。
苦菜是大自然馈赠给农家春盘上的一道佳肴,更是饥饿年代乡下人家中的“救命稻草”。它的本味虽苦,却是春天的喜人女儿。春风吹来的时候,一场雨后,它那黛色的茎条上,就会蓬勃地长出蛇形嫩绿的叶子。往往,它的新叶刚刚一抽出,就会被人们一扫而光。但它的生命力特别顽强,又是一阵新雨后,它通身又会一片翠绿,长了摘,摘了又长,如此这般,葱葱郁郁地盎然了春夏两季。
可以说,我天生是一个苦菜命,从小就是吃着苦菜长大的。然而,由于年少无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它却并无好感。因为,它留给我的味道除了苦,还是苦。童年时代,我吃了太多的苦,总渴望来些甜的。
现在回想起来,让我真正爱上苦菜的,是缘于一部电影。据考证,我两岁那年,八一电影制片厂一个叫李昂的导演,把民间一种最苦涩的花,从田边地头搬上了银幕,从此,那花就成为了经典。不错,那部电影就是《苦菜花》。七年后,长于民间的《苦菜花》终于从京城回到了乡村,我才有幸看到了那部电影,并学会了那首脍炙人口的《苦菜花开》:“苦菜花开闪金光,朵朵鲜花映太阳,受苦人拿枪闹革命,永远跟着共产党……”
艺术的魅力是神奇的。记得那是初夏的一天,为了去看苦菜花开,我们几个八九岁的娒儿结伴爬上了高水寨。说来也可怜,多年以来,我们摘过苦菜,吃惯了苦菜,却从没真真切切地看过苦菜开花的样子。因为,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岁月里,人们哪耐得住苦菜开花呀!
高水寨是一座高高的山,耸立在村庄南面的群峰之上,离山下足有十里路。据说,这山上早年有人曾在那揭竿立寨,故名高水寨。据说,那里的苦菜长得疯狂,叶子大得像大白菜,当年那些草莾英雄都是吃着那的苦菜练武的,他们因此长得个个绿发绿面,武艺超群,腋下夹面簸箕便可像大鸟一样凌空飞翔,所以他们才被称为绿林好汉。高水寨不仅是苦菜的天堂,更是苦菜花的世界,只是山太高,路太远了,无人去采摘。那么,就让我们这些立志要当冯德强的少年们去吧。
我们沿着蜿蜒的石径,一路拾阶而上,又像猴子一样,攀上一面嶙峋的悬崖,终于来到了“岩头背”的高水寨遗址。遗址无遗,不见寨门,不见寨墙,我们东寻西找,惟看见少许破碎的瓦片和几粒火烧米。然而,我们没有一丝的沮丧,因为,站在高高的高水寨上,我们看到了一个神秘的世界。抬头仰望,是一朵一朵的云,一缕一缕的霞;俯首向下,是一条一条的岭,一道一道的水,一垅一垅的田,一坡一坡的园;风,呼啸着吹来,吹得我们的头发像奔马的鬃毛般扬起,吹得我们的衣裤猎猎作响,吹得我们好像要长出翅膀,跃跃欲飞。
更令人惊喜的是,我们看到一片金色银色的海洋——苦菜花的海洋!它们就长在山顶上的一块巨石下。一脉山泉,汩汩地流向一块平地,平地上长满了一丛丛绿油油的苦菜,绿油油的苦菜上,盛开着一朵朵黄灿灿的花,像一片金色的雾,灿烂了青青的山。我们髙兴哟,宛如小鸟般飞向那片迷人的海,欢呼着,雀跃着,大声歌唱:“苦菜呀花开呀,闪呀么闪金光,朵朵鲜花迎太阳。受苦人争起枪,闹也闹革命,永远跟着党……”唱累了,我们开始摘花,摘野菜。下山的时候,每个人的手里,都拎了一篮碧绿的苦菜,头上都戴一顶用苦菜花编织的花环。那一刻,我们美极了,仿佛苦菜已深深地扎根于我们的心田,开放在我们的身上……
三
这位同志,你买不买?老婆婆把我从回忆中唤醒。
我说,买,我买。
要用秤称一下吗?
不用,我不好意思地说。末了,又问一句,你是哪的?这苦菜是野生的吗?
老婆婆说,我家住在松龙岭,不瞒你说,这苦菜不是野生的,是我老家老头子在大棚里种的,你还要吗?
我说,要,我要。
顽劣的小子,拿老婆婆开心?老婆婆嘟囔着,我感激陪着释怨的笑。
这些,都不影响我接纳一位大老远挑担儿来的老婆婆。在苦菜面前,不需要热爱的理由,我的发问本来就是多余。老婆婆如果再给我加一句“啰里啰嗦”,我会陪一个爽朗的大笑给她的。我喜欢与一朵摇曳在春风里的苦菜花对话,我爱山野间走来的一担苦菜花儿,小小的苦菜花,躺在篓子里,眨着眼,苦涩的露水还粘在它的茎叶与朵儿上,花儿开放而不歌,低沉地诉说着我心中的故事。
我这话也是由衷的。很久没吃苦菜了,怪想念的。吃了太多腥荤的东西,吃了太多的咸酸甜辣,也该来个苦素的了,一为清胃,二为回味。我想,人不能一味的躺在蜜罐里自娱自乐,更不能忘本。
苦菜,先苦后甜,回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