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始终是一介没有戴着镣铐的囚徒(散文)
一
一颗受精卵,从着床于母体子宫壁的那一刻起,便失去自由,成为了一介不戴镣铐的囚徒。而这子宫,便是囚禁我的第一座牢狱。
在长达10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仰仗子宫提供安居之所,仰仗脐带接续不断送来养分,并带走新陈代谢所产生的种种废物。我的身体与灵魂一直被母体深深封印在体内,毫无能力反击与抵抗,并且,一旦失去子宫的庇佑,失却母体的供养,生命一刻也难以为继。或许,这便是宿命。当我基本成形,第一次产生模糊的自我意识时,身体和灵魂,早已天然烙上囚徒的印迹,如同那个被刺配沧州的林教头,脸上的烙印再也无法洗去,囚犯的身份也将如影随形。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伴随一声响亮的啼哭,我终于得以成功“越狱”。或许,是为发泄十个月来被囚禁的委屈、苦楚与愤懑,我的哭声显得格外嘹亮与酣畅;也或许,这哭声,本身就是因获得自由喜极而泣。原以为,逃离母体的强大封印,我便可以像天上的云朵那样自在潇洒,就可以如山间的清风那般来去自由,然而,未曾料到,母亲的乳房、取暖的棉被,乃至铺在臀下的一片片尿布,都是造物主预先备好的一把把枷锁,牢牢困住了一条脆弱的生命。不得已,我唯以哭声乞求母亲喂养,提醒家人换洗尿布,求得他人哪怕一分一秒的拥抱、抚慰和陪伴。
当我终于学会言语,第一次不用人扶着走路的时候,急切地,晃晃悠悠又跌跌撞撞地向远处奔去,像是一次蓄谋已久的逃离,嬉笑着,兴奋着,根本不管母亲错愕的眼神和充满担忧的声声呼叫。甚至,小小脑袋里,曾无数次迸出飞翔的欲念,想象着有朝一日,也能像鸟儿一样,在太阳的光辉下亮出自由轻盈的羽翅。
不止我,和我年龄相仿的阿清、阿建和阿明,都曾有过这样的阴谋。在我们尚未被学堂和老师约束的时候,身形伶俐得就像一只只野猴子。我们三把两下爬上一株大树,双手拽住一支细而软的枝条,试图借助身体晃荡产生的动力,像猴子那样穿林过树,荡到附近的另一棵树上。但这样的游戏实在凶险,任谁也不敢轻易尝试。
但阿明的胆子就大得多。他一边嘲笑我们懦弱,一边带着鄙夷的神色“蹭蹭”爬上一棵杨树,一把抓住一根枝条,双脚往树干上一蹬,犹如钟摆,不停在两株树之间晃来晃去,那样貌,还真的像是在飞翔。然而,伴随“嘎吱”一声脆响,细长的枝条不堪重负,从树干连接处脆生生折断,如同抛出一条沉重的口袋,将阿明重重摔到了地面……飞翔的欲念终未达成,阿明却是摔断股骨头,在床上躺了多半年。
然而,这飞翔的梦幻终不会就此破灭。冬日时分,自做一架滑冰车,盘膝端坐其上,双手挥动带着尖刺的钢筋,如同撑篙,于冰面一拄一放,瞬间,冰车如同箭矢,急速射向远处。冰面洁白而坚实,反射出太阳的斑斓光彩,一眼也望不到尽头,就像头顶那方浩瀚的晴空。耳边,时时有凛冽的寒风呼呼掠过,吹出一声声尖利的口哨,恍惚间,我们已经摆脱生而为人的重重桎梏,习得了飞翔的技能。
但回到生活的庸常,我的肋下,终究没有生出一双轻快的羽翼。我没有,阿清他们也没有。日复一日,我们依然需要凭借空气呼吸、依仗粮食果腹、依靠衣被取暖,成为跪伏在它们脚下的一个个忠实奴仆。
所幸,在这七八载的光阴里,除了羁于吃穿用度,父母总是以小孩子不懂事为由,未曾给我的思想和灵魂强加多少枷锁,让我就像田野里的狗尾巴草,依然能够自由呼吸,野蛮生长。
二
伊甸园式的生活止于背上书包的那一天。自母亲牵着手把我送进学堂,冥冥之中,我的命运似乎已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安排妥当,乃至其后的17年光阴里,我甘愿被那些标注在试卷右上角的红色诱人数字所俘虏,并以此作为炫耀的资本,换作后来攫取更多财富和更大生存空间的“敲门砖”。
在高考填报志愿时,鬼使神差一般,我由大人眼里的小乖乖突然变成了一个偏执狂,极力反对母亲让我就近报考本省院校。其中的原因,彼时并不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听到耳边一直有人低低说话,教唆我背叛父母的意旨,逃得越远越好。母亲无奈,一任她的儿子执拗地将志愿填报成外地院校。
世事轮回。在我成为人父之后,同样的桥段再次发生。那一年,儿子以本省没有好学校为由,大笔一挥,将自己送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潇湘之地。若把儿子的行为同我当年的固执联系起来,似乎,我们父子两个都在选择逃离——逃离原生态家庭的种种束缚,远离父母琐碎的絮叨,唯愿自己决定自己的行为方式,自由决定个人的未来走向。但,我们真的会自由吗?
大约二十几岁的时候,一个流浪汉,常在我们村子里幽灵般游荡。在他身上,衣服层层叠叠、破破烂烂,即便斜披在后背的一件棉袄,也有好几处大张着嘴,露出了里面说白不白、说黑不黑的棉花。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毛发上挂满长长短短的草屑,脸上的污渍显然许久都没洗过,远看,像是戏剧里的一张二花脸。
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姓甚名谁,年龄几何,更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父母。每一个晴好的日子,他经常独自站在路口,右手伸出食指,指指点点,情绪激昂地对着空无一人的街巷咒骂。骂谁,骂什么,一直听不大清楚,也没人愿意听清楚。似乎,那些过往的行人,从来就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值得驻足的存在,更无暇理会这具“怪胎”的胡言乱语。
我想,若我肯停下年轻人追名逐利的匆匆脚步,冷冷地多看他两眼,一定会自诩为正常人,且眼里含着好奇,甚而,可能还会带有三分同情。那样貌,估计就像端坐在庙堂中央高高在上的神祇……然而事实上,我与他之间,到底谁正常、谁不正常,却是一时难以判定!
他,一身破棉絮,似乎,并未套着任何一件枷锁——他已经忽略大自然四季的温度变化,已经无视他人的白眼与嘲讽,更不会把财富和名利放在心上……或许,他才是时光的秘密信徒,才是造物主选中的幸运儿!而我,虽然衣着光鲜,且不用再受父母的任何节制,但双手一直戴着世俗赐予的铮亮手铐,腿脚上拖着追求名利的各种脚镣,并不见得比他更洒脱、更自由,更像一个“正常人”!
后来,每每读到丧妻后鼓盆而歌的庄周、丧母时狂饮吐血的阮嗣宗,还有裸坐于居室里的刘伶、大雪之夜神经兮兮访戴的王子猷,眼前总会闪现出这个流浪汉的模样——或许,他们才是“正常人”吧?而我,深陷名利场而无力自拔,无非流浪汉眼中那个看不开放不下、自甘堕落红尘的“俗物”,怎能不被他大声责骂?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古今将相,而今荒冢一堆;金玉满堂,走时何能带走一分一毫;娇妻美妾、孝子贤孙,也不过大梦一场。梦醒时分,茫然四顾,在故乡空无一人的旷野,唯闻松涛滚滚;唯见寥廓长天,一轮冷月惨白而无声。
三
俗世风烟,熙熙攘攘;声色犬马,红尘万丈。年岁逐增,套在身上的枷锁愈发沉重。
同学朋友久未会面,一朝相见,分外热情。金碧辉煌的酒店门口,五彩的霓虹灯下,我们不禁热情握手、热烈拥抱。
待一圈人坐定,桌子上摆着七荤八素、美酒佳肴;桌下,则是相互之间温情脉脉的窥探和打问。其实,我们都是衣着光鲜的小偷,内心深处,喜欢偷偷扒开别人家的门缝,窥探那些门后隐藏的秘密。在这盛大的名利场里,灯火辉煌,地毯猩红,我们却又转身化为好勇斗狠的“角斗士”,在耀眼的聚光灯下,以犀利的眼神,不动声色地一一打量对手——他的地位、声誉,他的家境、薪水,他的配偶、孩子,甚而服饰、座驾和兜里揣着的香烟品牌……若对手孱弱,内心总会幽幽生出三分鄙夷和不屑;台面上,却又装出一副慨然大度的模样,亲热地搂住当年的兄弟,拍着胸脯表示,一定要拉拽兄弟一把。若是对手强大,又会平白生出许多腹诽:想当年,他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而今却是混得人模狗样,肯定是有后台、会巴结……内心酸不溜丢之余,还需腆着一副笑脸,举起大拇指,连连夸赞对方,恨不得化身为人家脚下的一条狗。这样的场面,往往就是一场利益苟合与结盟的盛大仪式,在相互的谄笑和吹捧下,人人皆可获得心灵上的安慰与满足。
我总是羞赧于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一个教书匠,辛苦赚钱,勉强养家;为他人,实在办不成什么大事——每每混迹其中,一张老脸总是一次次被那些鄙夷的目光灼伤。
后来,虽然凭借业绩,混到一个职位,勉强撑起一点门面。然而,就像浮士德订立的盟约,我的身体和灵魂,却又牢牢套上了另一道枷锁。我不得不按照这个“场”的既定规则,将那些残存的本真和纯粹深锁到心底的阴暗角落,时刻小心翼翼地将那把开启心灵之窗的钥匙紧攥在手里,提防那些“不合时宜”轻易冒出来,做出若干不符合游戏规则的勾当。这对于我,一个所谓的“读书人”,真的愧对我家陶公元亮的那副铮铮傲骨。
某一天,当我不堪其苦,想要彻底挣脱这些羁绊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这一切为时已晚——它早已深深刻印于肌骨之间,牢牢附着在灵魂之上,成了蜗牛的壳、鸣蝉的蜕,难以轻易剥离。我唯有像格里高尔一样,长久拖着一副沉重的硬壳,茕茕独行于一望无际的人间荒漠,静候甲子之年能够重获新生。
四
年至半百,一直难以忘记那个飞翔的幻梦,难以忘怀阿明在两棵树之间飞翔一般的模样。这样的场景,时常于沉沉的睡梦中漾开,带着一种浓重的蛊惑气息,怂恿我从高耸的崖畔,向着谷底纵身一跃……
听朋友说,一些在现实世界无法满足的欲求,总能在虚拟的世界里实现。
于是,不甘于娑婆尘世的种种羁绊,提起笔,期待着与横竖撇捺的倾心相恋中,圆梦飞翔。
然而,文字是一支箭矢,一旦射出,便不再专属作者拥有。我渴望着,人们认可这些文字,似乎,阅读者的认可与称赞,就是慰藉我心灵的一味良药,能给我晦暗的生活带来丝丝靓丽的色彩。但我知道,这样的欲求就是朵朵鲜艳的罂粟,摘得越多,中毒越深!
就如明知抽烟伤及心肺、酗酒损害肝脾,我却难以抵御烟酒的诱惑一样,在我已经放弃追逐金钱地位美色,且用文字伪善地劝诫读者看得开、放得下的时候,我自己,却又堕入了对某种虚名的执念,且时间愈久,执念愈深。
回首52年光阴,作为一介凡夫俗子,我的种种欲念,就是一副副无形的枷锁,羁绊我的身,也困扰着我的心。这些贪嗔痴,紧紧锁定我、时时奴役我,甚至用皮鞭抽打我,让我一再堕入炼狱,成为一介戴着无形镣铐的可悲角色。
罗曼•罗兰说,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的人。我不是英雄,注定,也不会成为英雄,但我依然愿意拖着沉重的镣铐,于暗夜点亮一盏灯火,于荒漠开辟出一方绿洲,衔草结庐,在每一个沉闷而孤寂的日子,烹茶煮雨、洗盏更酌,为那些疲惫的跋涉者,洗却一路风尘,和这人世的种种寂寞与寒凉……
于体验、领悟、思辨中,衔草结庐,烹茶煮雨,洗盏更酌,贴着生活起飞,心境翻转处,圆了文字之梦。
——我读墨痕《囚徒》随感随记
一
哲学家尼采说,最难是自知。
一海说(亦可能大人物早就说过),比自知更难的是用锋利的匕首解剖自己的灵魂。
墨痕弟弟的这篇文字,堪称一部人类心灵的成长《简史》。
写这样的文章,需要才气,更需要勇气。
首先,为墨痕弟弟的写作勇气点赞。
借此说明:一海自感惭愧,真没有把内心深处的“小”暴露给太阳底下的勇气。
二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世上绝无真正的自由。试问世上那一个人能摆脱“名利”的束缚。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介没有带着镣铐的囚徒”。这其实不必自责。我这里为墨痕弟弟点赞的第二个理由是:这样一个人人皆知的道理,墨痕写得是如此荡气回肠,博古通今而又接地气,这需要文采。
三
春节前,在春光妹妹的推荐下,我又一次买下了傅雷翻译的世界名著《约翰·克里斯多夫》。
非常喜欢傅雷翻译的世界名著。也非常喜欢傅雷写给本书的献辞:
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
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我要说的是,带着这样的“名利”枷锁前行,在规则下前行,相信我们的心灵依然有自由的空间。
为逝水流年社团获得更多的“红豆”写作是快乐的也是幸福的。
墨痕弟弟,继续加油,继续“解剖”自己。
一海真诚向墨痕弟弟学习。定当也为“红豆”写作尽力。
与流年家人共勉。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真正解剖自己却很难。墨痕拎住锋利的手术刀,恨恨地解剖自己,检讨自己,期盼寻得一条救赎之路?
这如一个诗人,写了若干口水诗侵入空气中散去,无丝毫留存。突然一天醒悟,划开自己的心脏,把一颗心露了出来。灵魂出窍,看透一切,涅槃重生。归位后,终于写出一首诗歌,生命之歌,像黑暗里的一盏灯。这丝亮光,救赎了一切。
墨痕这种绝情至死地于后生的解剖,至于春暖花开的季节,迎春花已经盛开,生机正在升腾。这一剖,剖出了光明,走出了死门,踏入生门。
万事万物,纵有千万变化,总有一定之规。这就是正视一切,顺势而为。我们方能甩开镣铐,做自己的主人,获得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