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美在于斑斓缤纷的色彩。红的像火，粉的若霞，紫的如莓，黄的如月，白的似雪……若问，绿的呢？世上还有绿色的花？如果有，怎么形容？百花丛中，得给绿色之花一席之地，哪怕在园篱边给它一块立足之地。
　　
　　 一
　　 经常开车去逛文登的花卉大市场，一家花摊摊主和我混熟了，说，我来看她的花，她去看我的诗（江山文学“怀才抱器”空间）。没有得到她的称赞，却领了微词：读不懂花，就写不出好诗。她启发我爱花，才有资格爱诗。
　　 想想也是，哪位诗人没有写过花的诗。“桃花一树鱼三尺”，桃花逐水鱼长大。“映日荷花别样红”，夏日的阳光被裙幅般的荷花遮住了。“不写风流写晚霞”，百花开残唯菊灿。“千树万树梨花开”，六瓣雪花满枝头，花意不因萧冬败。惭愧啊，我的古韵里极少有关注花儿的，不是不爱花，是我读不懂，不能轻易言爱，尽管有人说爱是没有理由的，可爱花必须有底气，必须读懂了花之语。
　　 我也相信诗与花是有着缘分的。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篇》）这段经典的诗评，把草木虫鱼之趣列入读诗的范畴，太接地气了。有人统计过，一部《诗经》吟过152种野生植物，当然也包括花。“裳裳者华，其叶湑兮”，这就是盛赞花叶之美的佳句，可见花儿走进生活的深度有几许，一部《诗经》几乎是篇篇有花容，章章吟花语。
　　 春节快过去了，外孙慧要开学了，今年寒假前的统考成绩还不错，她深知，成绩的好坏决定了过年的成色，今年过年的唠叨变成了沉默认可，但我想给她一种特别的鼓励，选择了送花。
　　 正月里走进浪琴花卉馆，说明了来意，店主说，那就送一束绿色的花吧。我愕然。我急忙睁亮了眼，将花店巡视一圈，失望，且有诗句为证？店主是在奚落我？我们熟悉了，她就喜欢来说明“古今传奇”，甚至“聊斋”。“万绿丛中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如果是红叶衬绿花，那才叫新奇了，一定是秋天的山野才有“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景象。
　　 还真不是诳我。她捧出一束绿色的康乃馨，不容分说塞进我的怀。她诡秘地小声说，这是送给青春的花。说得轻声细语，或许是怕我这个花甲人心生了哀切与妒忌吧？她继续说好处，收到的人，送花的人，都很文艺。哦，原来是这样，我说你看过《易经》？她笑笑说，言中了？我目不转睛地端详，就像看一件稀世的青花瓷，没有娇艳，弃绝热烈，只取淡雅，似未长大，却又像萌动了几天几夜，就是不事艳冶，依然披着夜色的轻淡，呈现于目前。明年外孙就要高考了，从黑夜走出，是也给学子的最真切写真。记住一段艰辛，用青涩的花语花态来给自己一点象征的暗示，正是我的意思。更希冀外孙一睹芳姿而喜欢，放在书房可以与之对语，读懂绿色的花的喈喈之语。
　　 心中早就想出两行诗送与她：始开香与涩，独韵响群芳。
　　
　　 二
　　 其实，关于赏花的经验，曾经有过一段经历，只是我不经意忘却了。去年的秋季，我去爱莲湾畔的渔村高家采风，走在“独楼街”，看楼前平房上的一盆盆多肉，心底一下子丰满起来。这个季节，是我们可以“艳遇”多肉的日子，打破了风景存在的季节，我大呼过瘾。
　　 一溜的平房上，一半是玻璃花房，一半是露天的花场。秋霜渐浓，这是多肉花变的季节，我见几个中年女人正从花房往外端花盆。那些多肉叶面已经变了颜色，不再单调。细看，浅红如粉腮害羞，深红若花炮的纸被炸开，半绿半红的，则斑斓迷人，显出了羞羞答答的腼腆之色。我高声喊道，看，绿花变成了红花！接着，在房顶上的女人回应我道：大哥，好眼力，把未经霜的多肉看成绿花，我送你一盆！是啊，我这称呼直入她的心扉，真是花为媒，我们不相识，却有相赠。一语得花，成了我与高村最美的故事。多肉，属仙人掌科，有的几年不见花开，有情调的养花人，就把绿色的芽片看作花。是啊，赏花得有眼光，我是有眼光的，送花的女人就这样称赞我。我想，一辈子教学，那些青涩甚至调皮的学生，在校不正是一朵朵绿花么？绿花变红花，正是他们变色成娇艳的轨迹，平庸的眼光，会只当是绿叶一片，是那些成绩好的学生的陪衬。充满爱意的眼光，会看到绿花的未来。
　　 有一个学生高中毕业后，特地找我谈他的一盆绿菊，说，别的菊花，我们闻到的是秋天的味道，而那盆绿菊，是让我们回首闻到春的味道的。多么诗意的解释啊，我曾经错过了真正的诗的情怀。他还在为我不解他参加学校的绿菊而抱怨，我说，一盆绿色的花，我才记住了一个很有情调的你。其实，他是想以独立特行让我看重他。不过，那时我不懂花意，花不语，我不闻。
　　 我们中国人最长于“艺菊”，其手艺应该来自梅花梅枝的启发吧。梅枝以曲未为贵，一篇《病梅馆记》给与这种扭曲的审美以批评，但几分合理的审美情调还是不能否定。我们赏菊，欣赏菊枝弯曲成趣，抱团向上，捧花如献，都是最美的仪态。尤其是各色的菊瓣，争奇斗艳，点燃了一个秋天。菊花的美，是以形状多姿的花瓣为胜，平瓣铺展，尽释其美；卷瓣的，似有羞涩，可爱得很。也有管状的瓣，似乎要吹一管秋之曲。而且，我们把好名字都给了这样的菊花，什么“笑晓色”、“十丈珠帘”、“狮子头”、“懒梳妆”，多么有趣的芳名给了菊花啊，似乎要极尽人情世态，我们应该在赏菊时能够看见这些别致的美。有一年，我担任班主任，组织班级学生“菊汇”，参加学校的菊展。还有一个学生居然搬来一盆不起眼的“绿菊”来，惹得同学们大笑，仿佛是另类别类，委屈了那个学生，我没有给他肯定的赞美，至今是一道难受的情感坎儿。后来他告诉我花了大价钱在街头买的，价钱是别色菊的好几倍。他想以菊海独一枝取胜。一般地说，菊花是黄色的居多，正宗的颜色不容混淆，也排挤那些杂色，“吹落黄花满地金”，是最煽情的菊花诗。可事后多年我读书了解到，菊花也有绿菊品种的，且是名贵之中的名贵。挪威的散文家别伦·别尔说，大概在世界花卉里，只有菊花有绿色的。其实，在一个靠近寒冷极限的国度，大概看不到遥远的东方中国还有绿牡丹吧？在花卉世界里，还有芍药、月季都有绿色的。不过，绿菊的绿，的确是别有风味的，那绿意，就像刚刚成型的嫩蚕豆，不敢抚摸，生怕绿的汁儿滚落下来，会不经意弄疼了绿菊。隐约记得，那盆绿菊，花大于常态颜色的菊，白中泛着清晰的绿光，在简约的光影里，却开得敞亮无拘，那颜色简直葱翠欲滴，只因我们不懂得绿色也成花色而伤害了她。只有我在照顾那盆绿菊的情绪，在花盆前站住，默默对视，不过，那时没有读懂。古人咏菊诗多得纸张难载，而也不乏绿菊诗句，“老大空怀家国事，红梅绿菊晚来香”，也许人们并不看好其色，只关注其香。我第一次认识到，“红绿”并非浮华色，借色言情也可言志。绿菊多是忧郁情感的载体，作者一腔爱国情怀怎么寄托，选择了绿菊，老来伤感，不为人识，可叹可叹！
　　 读了《墨梅》诗，我想到了绿菊。最富艺术情调的东西往往在杂色里，在大跌眼镜大惊失色里，在颠覆我们眼界的色彩里。
　　
　　 三
　　 见过一次绿牡丹，当时我就惊叹：三生有幸！
　　 五六年前，与友一同去山东的曹州牡丹园赏牡丹。已经是更薄衣的六月中了，一园的牡丹都悄悄地隐了去，到何处？我问耕锄牡丹园的农妇，她不忍说出“你来晚了”，略思片刻，满脸惊喜地说，还有一株绿牡丹，你来的是时候，就为你开，我早晨还看了，我领你去！
　　 啊，魏紫姚黄都逊色了，时光只把这个时刻留给了绿牡丹。“落尽残红始吐芳，……独占人间第一香”。对了，以香引我近前，淡雅得如一股游丝，只与鼻孔相撞几秒，再也不闻其香了。多少红紫的牡丹“妖无格”，而绿牡丹静处绿叶间，不见妖冶，独占光阴。我没有理由不喜欢。园中的大姐告诉我，这叫“绿云”，多么诗意的名字，若云飘来，不经意里，可能会游弋而去。偌大的曹州牡丹园，几百亩，广袤碧透，只有一株绿牡丹，这是多大的排场啊！几年后，登家门口的青山，看牡丹园的牡丹，便想起绿牡丹一株，那些五颜六色的牡丹似乎都不能入目了。因为太寻常，太普通，已经无法引起我怦然心动的感觉了。
　　 我想到了一位作家谈到他的写作，我想给他一个评价，就叫“绿牡丹思考”。独特的东西肯定是跟平庸决裂后才可以做出来的。写作者不是将自己融入大海，而是巡走在曲径小溪处。是啊，不为人注目，却一旦入眼，就被看出是古今传奇般的色彩。正如那位园丁告诉我的，绿牡丹才是看不倦的，更会给人太多的绿色思考。村上春树说，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以绿色涂抹花容的，罕见。正是这罕见的花之容，才让我们产生更奇异的想法。
　　 我读过西南联大的散记本，其中说，西南联大的教授对学生的鉴定标准就是：不怕新，不怕怪，而不尚平庸。绿花才不是平庸的花，虽无脱颖而出的鲜艳之色，却也是“绝红欺紫”，出类拔萃。我想，我当初是做了一个平庸的中学老师的，生活里，不可以貌取人，赏花时也应该切记，不可以色取花。
　　 绿色牵动着我的遐思，想起了母亲活着的时候，老家旧屋的仄院里，背阴处摆满了石条的栀子花。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光照不足，或许就是那样的独特品质，栀子花的外瓣儿几层都是绿色的，花芯处才洁白似玉，母亲喜欢玉，但手腕处从未戴过，也曾数落父亲，一辈子没有手摸玉镯，当然是闲话，并不在意金玉之事。母亲居然就叫那些栀子花是“绿玉”，用绿线系住栀子花的蒂，穿成一个圈，戴在手腕处。我也有心去赏那些绿意羞涩的栀子花了，半开的花瓣，泛着清晰的绿光，有点绒绒的瓣儿，还沾满了露珠，真怕不经意一摇动，就打碎了那绿玉的美。也许母亲戴玉的愿望就寄托在那些栀子花上。母亲早逝，空悲切。“江湖归不及花时，空绕扶疏绿玉枝”，是啊，我不敢再上园中看栀子花，院落消失，唯有记忆留出空间，看花不得了，空有枯枝扶疏影，哪见“绿玉”姗姗来……
　　 其实，是母亲性急了，当然她也想把还紧紧包裹着瓣儿的栀子花趁着绿意盎然时摘下来，别在胸前、鬓边，绿色变白，色彩魔幻，她要看看绿玉怎么渐变的。她不懂得什么花看半开，酒饮微醉，他总是会抓住美的瞬间。母亲未必说得出为何栀子半绿的好，给了我琢磨的机会，半开的羞，其色未匀，待时光闭其羞匀其色。那时我就告诫自己，千万莫说母亲不懂美。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甚爱着绿色，于是，我怀念母亲总与绿色有关。母亲是一面荷叶，荷叶是绿色的大大的花儿，承着晶莹的露珠，是泪还是我们的赞美，母亲懂得。母亲是半绿的栀子花，是青春不老的颜色和香瓣，怀念与绿花重叠在一起，不再阴郁忧伤。或许这就是绿色的花释放出来的崭新意境。红色太热烈，紫色太忧郁，黑色太悲伤，我认为，绿色在怀念的气氛里是一种复活。
　　 小时候就认识了皂荚树，它就开着淡绿的花，那时采购站还收了皂荚树种子，据说是可做中药材。于是我就认为，凡是开绿花的，都是药材。我说不出道理，但固执地认为，绿色可以医病。就像如今，绿茵可以养眼。绿色的花，给了我别样的审美体验。母亲也这样认为，院墙爬着的金银花还在泛绿意的时候就可以摘下来了，母亲说，这时候的花藏着活力。
　　 绿花不以嫣取胜，不夺娇艳，而是以韵盈目，以香赢心，夺人心魄。生活里有一种人，做人低调，不事张扬，也非湛溺，于俗不媚，于言三思，言行处世，有着自己的悟解，遵从内心的召唤，就像一朵绿色的花，浅色凡形，也傲然绰约，独芳花间。并非孤傲，而是独取意趣。
　　 一抹轻浅的绿色，一朵不艳的绿花，表达的常常是生命的浅唱低吟，给人的美感常常是更走心惊目。
　　 杜牧的《阿房宫赋》里有句云：“绿云扰扰，梳晓鬟也。”这“绿云”是指宫阙里女子的黑而发亮的鬓发，多么大胆的色彩涂染啊，在古诗文里，这样写黑发，实在是凤毛麟角了。“绿云”是比喻那些宫女，远观黑发飘逸而来，描写成黑牡丹多么恰切，可杜牧偏偏以“绿云”喻之，就相当于今日所言的“奇葩”，即绿花，较之黑牡丹还高贵，但丝毫没有嘲弄之意。为何这样描写？宫女们使用了草本的润发油脂，味香色绿。草青色的香泽涂抹在乌黑浓密的秀发上，远远望去，自然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墨绿色。绿色的美，装扮了一枝枝宫中女人花，这也是有别于民间女子的标志，正如古诗渲染的，“螺髻凝香晓黛浓”，真正的唯美不是“晓红艳”，而是一顶的黛色。
　　 描写红花，设喻很多，例如“面色酡红”，这般花貌，美是美的，但太醉了，不清醒，我还是喜欢一片红里泛绿意，不是绿叶，而是绿的花。板桥的“标新立异二月花”的美句，是否也可以给难得一见的绿花呢？我看可以。
　　 歌唱家梁静茹一曲《绿花》，终于把视觉给了绿花：有没有看见彩虹/我守着花儿盼你回首……
　　 我回眸一见，捧起了绿花在胸口。
　　 有人说，低首是一种姿态，不是自卑，也不是怯弱，是清醒中的嬗变。我想，也可以这样看绿色的花。绿花是一种“出红拔翠”，不是没有进化得好，也不是故意弄出颜色的低调，“绿纷红稀”，都是花之容，不可厚此薄彼。面对不一样的花色，要有不一样的眼光。绿色的花，在大自然的杰作，有着惊艳惊俗的美。
　　 做一朵绿色的花，可能不够惹眼，不够妖冶，但不苟雷同。我这样形容绿色的花，碧如玉。
　　
　　 2021年3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