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韵】六一记忆(散文)
小学时,每年六一前夕,学校都会排练几个节目,参加乡中心小学组织的比赛。六一的早晨,学校借了一台小四轮拖拉机,拉着演节目的同学,在全体学生的注目下,浩浩荡荡地向十公里外的乡中心小学出发。
演节目的学生穿着崭新的服装,像一群美丽傲娇的孔雀。不管能不能获奖,光是穿新衣服、坐拖拉机就足以让人羡慕甚至仰望了。那时买新衣服都要等到过年;那时拖拉机也是稀缺品,一个村子不过两三台,谁都梦想有此殊荣,但每年就七八个学生能参加演出,多数学生只能空空地羡慕着、仰望着,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我跟在学校当民办教师的父亲说,我也想参加六一比赛。父亲说:“你会表演什么呀?去演节目得胆子大些,有很多人看的。”我自小温顺胆小,要在人前表现,我确实没有足够的勇气,只好作罢。但穿新衣服、坐拖拉机的念头并没因此而打消,反而愈演愈烈。
三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始组织秧歌队,扭秧歌成了六一演出的固定节目。那年,我又跟父亲说,想参加六一演出。父亲说,参加秧歌队的学生都是高个子,你长得太小,秧歌队不收。四年级时,父亲依然这样说。我有些委屈,长得小可以在最后一排,再说我同桌张艳没比我高多少,她怎么可以参加呢。
五年级时,我又跟父亲提了一次。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上了初中,我就变成少年,不能再过儿童节了。这一次,父亲没有反对,我雀跃地加入了秧歌队。
六一前,新来的女老师说不买新衣服了,但每个学生都要买一双小白鞋。前几年参加演出的学生少,学生们家里经济条件也都好,这次秧歌队扩充,参加演出的三十个学生多数家庭困难,买不起新衣服。一双小白鞋,对下体谅了家长们,对上也能体现学校对六一节目的重视,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那个年代,地里的庄稼等着人耕作,家里的鸡鸭猪狗等着人喂养,孩子们还要吃饭穿衣,家里要洗洗涮涮。每家都有三四个孩子,母亲们常年累月都忙得脚不沾地。做系带鞋太费功夫,为了节省点时间,母亲们都给孩子做船鞋。船鞋没有鞋带,鞋舌处缝上两块松紧布。脚伸进去时,松紧布处撑开,穿上鞋后,松紧布又回缩。船鞋穿脱容易,走路还跟脚,唯一的缺点就是样子不太好看。
从记事起,我就穿妈妈做的黑色条绒船鞋,从没穿过买的鞋。马上有一双自己的小白鞋了,我又新奇又兴奋。
那天晚上,我跟父亲说,老师让买小白鞋。父亲没有出声。
第二天,秧歌队的同学大半都交了钱,我有些着急,又跟父亲说起,父亲含糊答应了。
第三天,同学们都交了钱,只差我一个,老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那一眼让我如坐针毡。我回家跟父亲发了脾气,父亲说,不用我管,他已经跟老师说过了。
我以为“说过了”就是“搞定了”、“买了”的意思,便安心练习,期待着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六一演出。
发鞋那天,同学们拿到了鞋,乐颠颠地试穿。我一直伸长脖子等着我的小白鞋。老师叫了一个名字,不是我,又叫一个名字,还不是我。眼看着鞋越来越少,我真怕鞋发没了,有些着急。转念一想,我是最后一个交钱的,应该也是最后一个发吧,这样一想,我就安静下来,坦然等着老师叫我的名字。
讲台上的鞋也没了,老师也没叫我的名字。我急了,站起来问道:“老师,怎么没有我的鞋呢?”老师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奇怪。老师温柔地说:“去问问你爸爸吧。”我以为小白鞋在父亲那,暗暗怪父亲多事,直接让老师给我多好,我就能早点过瘾了。
父亲也在上课,我不敢打扰。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我跑去问父亲:“爸,我的小白鞋在你那吗?”
“没有。”父亲看了我一眼说道。
“啊?那我的鞋呢?”我着急了。
“过几天再说。”父亲有些轻描淡写。
“那到底是过几天啊?马上就到六一了。”我有些不耐烦。
“别着急,再等等。”父亲倒是很耐心。
我每天都问,每天父亲都说让我等。一直等到五月三十日,依然没看到心心念念的小白鞋,我明白了,父亲原本就没想给我买。“明天就演节目了,我穿什么呀?你天天说让我等,就是骗人。”我哭了,泪水顺着眼睛一直流到嘴角,咸咸的。我不想去擦,擦掉了眼泪,也擦不掉委屈和伤心。大人从来都不理解小孩的为难。我盼了几年的六一演出,我认真练习了很多天的秧歌就要泡汤了。我再也没有六一儿童节了,再也享受不到坐拖拉机,被同学羡慕的荣耀了。我突然懂得了新老师的眼神,是怜悯和不忍。
哭了许久,父亲哄我说:“你就穿现在这双船鞋就行,我都跟老师说好了。”
“别人都穿小白鞋,就我穿一双大黑鞋,多难看!”学生特有的强烈的集体荣誉感让我不想给团队抹黑。
“操场离主席团很远,别人看不出来。”父亲耐心地劝我。
我试着用粉笔涂抹我的船鞋,但船鞋太黑了,粉笔根本遮不住。已经最后一天,没有别的办法,我实在不想放弃这次演出,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第二天,我穿着黑船鞋磨磨蹭蹭走到学校。一进班级,同桌张艳就嚷嚷起来:“你咋没穿小白鞋?”没等我回答,又转身跟我后桌说:“你看,她都没穿小白鞋。”同学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我窘迫地捏着衣角,杵在门口,眼泪在眼圈转了半天,也不敢落下来。
同学们见我不说话,便纷纷留下鄙夷的眼神,回了座位。
同学们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若是别人不穿小白鞋,我也会这种态度。我低着头走回座位。偶然一抬头,发现父亲正在窗外看着我。
四目相对,父亲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回自己班级了。
拖拉机开来的时候,父亲也没走出班级。我终于坐上了拖拉机,但我一点都不开心。
到了乡里,只见别的队伍都穿着整齐的服装,学生们清一色的小白鞋。只有我们学校,衣服五颜六色,活脱脱一伙杂牌军。我们知道,得奖无望了。
我们上场后,刚扭了一会,扩音器里就传出“卫东小学秧歌队请下场”的喊声。吹唢呐的老师年岁已大,耳朵不灵,没听到喊声,依然把秧歌曲吹得欢快高亢。每个同学都尴尬得很,扭也不是,不扭也不是。那时学生都胆小,对老师天生惧怕,没人敢提醒老师。
直到扩音器声音变得很大,并有了几分不耐烦,老师才听到,领着我们下了场。
我们自然没能得奖。回来的路上,一直下着毛毛细雨,拖拉机没有篷,同学们的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谁也不想说话,谁也不想打破沉默。张艳则和我后桌盯着我的黑船鞋看,我知道,她们埋怨影响了队伍的整齐。
回到家,父亲问我演出怎么样,我没说话,躺在炕上大哭一场,这不是我想要的六一。哭了很久,终于在抽咽中昏昏睡去。醒来时,父亲正抚摸着我的头,轻轻叹息。父亲很少这样,我有点不习惯,假装翻身,避开了父亲的手。父亲见我动了,便赶紧起身走开了。
随着小学毕业,六一不再是我的节日,那双小白鞋也渐渐淡出我的记忆。
多年以后,我已参加工作,穿着不同颜色、不同样式的鞋子在城市里穿梭。一个六月,父亲来城里看我,让我领他逛街。父亲最不喜欢逛商场,我以为他想买衣服,就领他去了。
进了商场,父亲就围着女鞋区转,最后选了一双白色皮鞋,让我试穿。我惊讶父亲的好眼光,更惊讶父亲的想法,我一点都没想到,父亲是为了给我买双白鞋,以弥补困难时期无奈的遗憾。
见我穿着合适,父亲忙不迭地付钱出了商场。
看着身材开始佝偻的父亲,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六一的早晨,想起父亲躲闪的眼神,想起他的欲言又止,我突然明白,原来那个早上,父亲跟我一样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