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会飞的森林(散文)
在我的脑海,有一片童话色彩的森林,会飞,被一种神奇的鸟带起而飞;会飞的森林诠释着生活,不必借助文字,看了就心生禅意,读了,就懂得了时光的意蕴。
一
那片莽莽森林一直留给我一个错觉——它是会飞的。
我在哪里,那片森林就会飞翔到哪里。似水流年,它时常飞翔在我的心里、梦里,如影随形。森林会飞,与一种鸟有关。那是一种神秘的鸟,一种可以让森林飞起来的鸟。哪一片森林拥有它,就会长出彩色的翅膀,拔地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森林在我的心中,排布着森林万顷,就等着鸟儿驻留心间。而且,我的心瓣,只接纳一种鸟的飞。
那种鸟——就叫黄腹角雉。
会飞的森林有故事。我记得,那年秋日的上午,猴王谷的活神仙——蛇医老莫带我去看猴子,摘弥猴桃。
山道崎岖幽暗,两旁全是粗壮的原始森林里的树木,蓊蓊郁郁,遮天蔽日。一道清水,淙淙潺潺,在山谷里流淌着与日月同龄的漫长时光。树种很杂,低矮的是山蕨、竹丛、山茶、蛇根草、野海棠、山樱桃、弥猴桃……高大的是勾几茶、悬钩子、虎皮楠、山合欢、胡颓子、青冈、白栎……纵横交错的,是那些蓬勃的古藤和青蔓。什么叫野山?什么叫林海?我算是开眼了。一株又一株的老树,宛如巨伞,用茂盛的枝叶撑着云蒸霞蔚的天空。远山近林,碧浪汹涌,山风袭来,涛声滚滚。如果没有这些深藏万象的森林之景,我的心就空空如也,怎么可以登枝一只鸟?突然,仿佛是千万只大鸟在刹那间哗啦啦地张开了翅膀,整个森林从大地上呼呼呼地飞了起来。就在此时,有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遥远的鸣叫声,从森林的深处传来。
哇……哇……嘎嘎嘎嘎!
哇……哇……嘎嘎嘎嘎!
一声声的鸣叫,如诉如慕,如爱啼,情切切,意绵绵。这是森林在飞翔之时发出的号角吗?
不是。老莫说,这是一种鸟叫声。
是什么鸟呀?叫声怪奇特的。
老莫抹一把额上的汗珠子,说,是石鸡,学名叫黄腹角雉。
什么,是石鸡?我一惊。
老莫肯定地点了点头。
哇……哇……嘎嘎嘎嘎!
森林深处,黄腹角雉的啼叫仍在继续。我想,它是故意叫给我听的。它的身旁肯定会有一面悬崖,一道瀑布,飞流之下,是一个绿汪汪的水潭。此刻,表哥正湿漉漉地站在水中央,朝我呼唤。
这是一个真实的童话世界,我第一次真实地遇到。
二
儿时,我有一个梦想,希望有朝一日能拥有一根黄腹角雉的羽毛。插在我的身上,我也会飞过繁茂的大森林。
梦想缘自新春的乡戏。
那时候,每年正月,村里都要请戏班到舟浦祠堂演戏。厚板搭成的老戏台上,两盏雪白的气灯,把整个祠堂映照得如同白昼。演戏的都是一些草台班子,艺术水准不高,却也琴箫锣鼓钹,吹拉弹唱舞,什么帝王将相、公子书童、小姐丫寰、花旦小丑的,煞是好看热闹。但我不关心剧情,惟热衷看那些演戏人的脸谱和穿戴。其中最吸引我眼球的,是那些插在穆桂英头上的翎子。那翎子,米把长,像两条竖起的彩辫,耍起来,一片七彩之光,好看极了。据说,那翎子是用石鸡尾巴做的,因此,我就很想去捉只石鸡,拔两条彩翎子玩玩。
阿爸,你能捉只石鸡给我吗?我对父亲说。
咱们这里没有石鸡。
哪里才有石鸡呢?
在山里的大森林。
八角林有吗?
应该有吧。
十岁那年,母亲捉了一只老鸭娘,叫我送到八角林去。八角林是一个林场,处在密林深处,我小姨一家就住在那里。母亲说,我的大表哥要去当兵了,我们得送只鸭子表示表示。我一听,马上拎着鸭子出发,三十多里山路,一个上午就拿下了。
大表哥叫斌,是一个高中毕业生,一身麦色皮肤,浓眉大眼,长得十分英俊。他有一把气枪,枪法特准,说打哪只鸟,就打哪只鸟。来到八角林的当天下午,表哥就带我到山上去打鸟。他说,去部队之前,他要好好练练枪法。表哥的枪法果然了得,可谓是百步穿杨,一枪一个准,我们来到森林里,未几,我的手上就有了一串说不上名的鸟儿。正准备回家转的时候,森林深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鸟叫声。
哇……哇……嘎嘎嘎嘎!
哇……哇……嘎嘎嘎嘎!
我侧耳聆听,听不出是什么鸟,就问表哥。表哥说,是石鸡。啥?这就是石鸡叫?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像发现了传说中的凤凰。我跟表哥讲了自己的心愿。表哥说,好的,咱们这就找它去。
于是,我们就沿着一条透明的山溪,往森林深处走去,朝着石鸡鸣叫的方向,一直走着。森林里,有许多野果熟了,挂在枝头,黄的,红的,紫的;有许多花草匍匐在地上摇曳,绿色的,银色的,金色的。风儿穿林而至,挟着绿光,泛着凉意。是那种透着树顶叶汁的绿,清水源头的凉。
我想如果我们就如此一直走下去,一定会到达一个秘域逸境。那里,紫太阳,红月亮,蓝星星,紫气升腾,所有的树木都会开花,所有的芳草都会结果。人间烟火长成了芬芳的野樱桃,千年孤独汇聚成蓝色的河流。青翠的山谷里,老虎在长啸震撼的摇滚,猴子在狂跳着霹雳舞。最后,我会发现那只梦里寻它千百度的黄腹角雉,就站在涧水畔翩翩起舞。
最美的石鸡,原来用这么仿佛的美景来铺垫!我更加喜欢石鸡了,忘记了千辛万苦,只有一路精彩的记忆。
三
我们在森林里走着,寻觅着。
那“哇嘎嘎”的声音不时地传来,但就是看不到黄腹角雉的身影。表哥发誓一定要找到它,为了满足我渴望已久的心愿。
我们走了很久,终于在日落时分找到了石鸡的发声地。彼时,夕阳正红,小鸟们闹喳喳地呼唤着小松鼠回到窝里休息。斜阳染溪,犹如一条闪着金光的彩缎子。一只美丽的鸟,昂着乌黑黑的头,抖着栗红色的羽冠,长着翠蓝色和朱红色相结合的艳丽肉裙及翠蓝色的肉角,拖着长长的尾巴,腹部的羽毛一片黄亮。它就是黄腹角雉,正站在溪边的一丛野花里鸣叫。
表哥示意我蹲下别动。他举起气枪,瞄准。我想,表哥可是个神枪手,这只石鸡肯定会逃不出他的枪口了。表哥瞄了一下,又把枪放下。这是干嘛?我正在纳闷之际,蓦然,表哥飞了起来,石鸡也飞了起来,整个森林都飞了起来。森林飞起来,发出了呜呜哗哗的轰鸣声;石鸡飞起来,腾起了一团五彩的云;表哥飞起来,掠过了一个像猎豹般的身影。表哥宛如一只鹰,凌空飞入了瀑布下的水潭里。
表哥的想法和动作太让我吃惊了,他想徒手捉住那只石鸡。
我吓坏了,站在涧上朝下看,哭。绿汪汪的水潭被表哥击出了一个白花花的大窟窿,浪花飞溅之后,那窟窿便迅速闭合上,表哥消失在一片幽蓝之中。少顷,他又像一只水鸭浮出了水面,朝我招手,叫道,表弟!你别哭!我没事!声音尖而漫长。
表哥,你刚才干嘛不用气枪打,何必飞过去抓呢?回家路上,我问。
黄腹角雉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打它是犯法的。表哥拍拍我的脑袋说,我本来想抓它个俘虏,拔一条彩翎送给你,然后放掉它的,可惜表哥身上没长翅膀,让它给跑了。
哦!
这事千万要保密,万一让外人知道,说我马上就成为解放军了,还去抓黄腹角雉,弄不好兵都当不成了。
哦!
这是我第一次邂逅黄腹角雉,在八角林。八角林就在猴王谷边的一个山谷里。从此以后,那片森林便留给我一个很奇妙的感觉,它是会飞翔的。
表哥在我的心中是最伟大的,他纵情的动作,原来有着一个不可忤逆的规矩,伤害,在森林里,时常发生,没有人知道,表哥的心底知道,不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颗良心,就这样放过了一只鸟。
四
黄腹角雉,别名角鸡、吐绶鸟、寿鸡。也许,它还有许多俗称,像在我的老家,人们就称之为石鸡。
黄腹角雉是鸟纲、雉科的一种鸟类,乃我国独有之特产,被列为《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和《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属一级保护动物,极为珍稀。
由于它难繁殖,天敌多,对生存环境要求高,种群生存现状不容乐观。猴王谷的那一片原始森林和附近泰顺的乌岩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黄腹角雉的最佳栖息地。但是,有调查数据表明,在乌岩岭,黄腹角雉的密度从1980年的每平方公里7.1只,下降到2003年的0.9只。
长期以来,我一直为它们的命运担忧。
哇……哇……嘎嘎嘎嘎!
哇……哇……嘎嘎嘎嘎!
此刻,我和老莫仍然行走在山道上。森林里,黄腹角雉声声叫,袅袅不绝。开始的那几声叫,是从东面发出来的,现在好像是来自西边了。
老莫,现在猴王谷的石鸡多么?我问。
老莫是猴王谷的土著,谙熟这片老林里的万物生长。
多不多,你听听这叫声不就知道了?老莫说,这石鸡在前些年,差点就绝种了,还好,近几年又多起来了。
我问,石鸡由衰到兴,主要原因是什么?
加大保护是一个方面,但最重要的,还是跟时势有关。老莫充满禅意地说,石鸡如人,是祸是福,全靠时势。不仅仅是石鸡,这猴王谷的一切生灵,哪一种不跟时势息息相关?
我慨然。
是啊,只有人和大自然和谐相处了,万物才能共荣共生。猴王谷光有猴子是不够的,它必须要让森林常绿,百鸟欢唱,野果飘香,山花烂漫,碧水长流。
特别重要的,是要让黄腹角雉自由飞翔。因为,只有黄腹角雉开心了,那片森林才会真正飞起来。
我也记住了,老莫说,他自己就像一只快乐的石鸡。我开始以为是禅语,其实不是,是他走过的漫长时光之后的感慨。
老莫问我,每进林间,会是什么感觉?我就像被那只叫作石鸡的鸟提着飞翔起来,森林也在飞,迅猛的风,打开了我的羽翼,我有滑翔的体验,从少年到老,最美的鸟声回响在我的耳畔。
2021年3月2日首发江山文学网
凌思上日月,多维堪称一。锦绣文字里,谁赏不道奇。
欣赏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