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她抬眼的那一刻，看见她的笑容灿烂似锦
　　 若是往日，她会不会对着办公桌上一大堆的材料大发牢骚？程汐停下快速打字的手，望了望边上刚刚送来的一份文件，叹气。忙了一早上了，喝口水吧。她端起茶杯，茶杯空空的，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起身，走向茶水间。
　　 日子纷繁嘈杂，在公司上班多年，程汐已经习惯了这样每天都打仗似的。她也喜欢忙碌，忙碌里时光迅疾又充实，两点一线里甚至也忘了今夕何夕，偶尔会突然想起在外求学的孩子，她在忙什么呢，图书馆里？课堂上？
　　 “笃，笃，笃。”几声敲门声打断了程汐短暂的出神，她抬眼的那一刻，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人，年近60的老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女孩的笑容灿烂似锦。程汐有瞬间的恍惚。
　　 “是程经理吗？”老人问，“我们是来应聘的。”
　　 “我是。请进。”程汐点头，请他们进来。
　　 这段时间前来应聘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优秀的专业人士，公司的发展需要对口的人才，程汐看着这一老一少，有些疑惑，问：“你们谁应聘？”
　　 “是我。爷爷一定要陪我过来。”女孩白皙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眉眼里没有丝毫怯意，她开始自我介绍，“我叫陆小七，今年刚大学毕业。这是我的简历。”
　　 陆小七递上简历，自信的脸上充满阳光。工大本科毕业，年年奖学金获得者，拥有多个等级证书。程汐略看了一眼，条件是不错，但初出校园本来如牛犊，缺少的就是经验。她让人事部去面试，她接着忙手中的工作。
　　 “我们是郑师傅介绍过来的。”老人说。他的话语里，是期待，是小心翼翼。
　　 “郑师傅？”程汐一愣，公司里有好几个郑师傅，她不知道是哪一个，“先面试吧，老人家，这是我们的规定。”
　　 “这孩子很可怜的。”老人嗫嚅着。
　　 程汐抬头看了看老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看向她的简历，外地人啊？
　　 “不是的，她随她妈妈改嫁过去的。我孙女，我想让她回家。”老人看出了程汐的疑惑，有些急切地回答，“她五岁时她爸爸就去世了。”
　　 “你哪里人呢？”程汐随口问。
　　 “新元镇新元村。”
　　 太熟悉的村庄的名字，陆姓？近二十年前就去世？程汐突然想到一个人，“请问，她父亲叫什么名字？”
　　 “陆亦远。”老人回答。
　　 无巧不成书吗？程汐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心猛然一沉，脸瞬间便苍白了。多久没听到的名字，多久没想到过的一个人？太熟悉了不是吗？高中三载，眉清目秀的少年，仿佛还在耳边又清澈又爽朗的笑声，都远了吗？
　　 程汐刚想说话，电话响了起来，她示意老人坐下，便走到窗边去接。但是那一会儿，她的心好像突然被堵了，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二、她记得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祝你前程似锦
　　 时光倒退。那些躺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如旧式录音机开始倒带，再传出声来时已沙沙有声，如同隔了茫茫沧海——海的这边是喧嚣尘事，海的那边，是又懵懂又青涩的年华。
　　 又逢暮春，程汐喜欢放下手中的作业，在将暮时分约上同伴走向郊野。那时候，晚霞漫天，夕阳躲进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空气里弥散着花草的清香；田埂上，有零星的紫云英，远处，有隐约的蛙鸣……所有的烦闷已经在那一刻消散，只望着眼前的斜阳与花海，程汐会张开双臂，舒心地笑。
　　 遇见陆亦远，他正和班上的几个同学一起跑步。一个个满头大汗不说，还气喘吁吁地一边你追我赶一边打趣，那些笑容，澄澈而灿烂，那些笑声，清脆而爽朗。他们笑着一边和程汐她们打招呼，一边风一般地与她们擦肩而过。
　　 程汐不自觉地用目光去追逐那些远去的背影，看夕阳在他们身上渡上了一圈浅浅的金晕，瞬间已经鲜明如画。她的心里漾过一丝温暖，那是属于他们的青春年月啊，热情的，意气风发的。同伴已经蠢蠢欲动，笑着说要加入那跑步队伍，是锻炼身体，程汐却知道，那也是繁花似锦的年月里迎风而长的懵懂的欢喜。她笑着一起加入。
　　 以后无数个这样的黄昏，他们总相约一起在这片郊野跑步，如风般地从繁花似锦的春季跑向银装素裹的冬天。陆亦远依旧会和伙伴们打闹，笑着跑着的瞬间也会作短暂的停留，那必定遇见新奇的东西了：池塘边成群的小蝌蚪，小麦田里窜出的几只蚱蜢，茶山上那一声声清脆的鸟鸣……而当程汐被一条四脚蛇吓得花容失色时，他也会第一个跑到她的前面，跺着脚将它赶走，那一刻还不忘转过身来，做个鬼脸哈哈大笑。
　　 时光最快，转眼三年，最后只剩下书桌前埋头苦读的冲刺时光。高考前的那段日子，程汐没有再和同学们一起去跑步了，对她来说，迎考是那么忧心那么焦虑，但紧张之余，更有她的自信和坚定。而某一天她只在郊野作短暂的散步的时候，她遇见了陆亦远。
　　 “高考顺利。”陆亦远先开口。
　　 “你也一样。”
　　 “我不参加高考了。”
　　 “……”程汐很疑惑。陆亦远的成绩那么优秀，这时候放弃？
　　 “家里安排我去镇上的厂里上班了。机会难得，我也不想放弃。”
　　 “可是，你考完再去也可以啊。”程汐知道镇里的那家厂，有多少人想进却进不了啊。
　　 “不了，既然决定去就不考了，”陆亦远说，“机会不等人的。”
　　 “……”
　　 “祝你前程似锦。”
　　 还没等程汐开口，陆亦远已经跑远。她望着那个背影，突然无限失落。
　　
　　 三、她笑着祝福：往后余生，愿你一路繁花似锦
　　 尚未佩妥剑，转眼已江湖。
　　 后来，程汐才知道，前程似锦是告别的意思：此去一别，怕是再难相见，那我，便祝你前程似锦。
　　 那次分别之后，程汐再未遇见过陆亦远，以及以后她的迎考时光、大学生涯、步入社会……年华一天一天向晚。一如流年似水，那些青涩的时光日渐泛黄，日渐遥去，最后终于跌入岁月的长河，再忆起时，已心无微澜。但某一天辗转而来的消息却让程汐悲痛万分，他们说，陆亦远遭遇了一场车祸，生命戛然而止。
　　 如何才可以不流眼泪，如何才可以不那么难过，昔日眉清目秀的少年已经远行。程汐忘了听到消息时的震撼和疼痛，她突然想起那些年里一起跑步的郊野，那片油菜花，那朵紫云英，那个背影……以为早已模糊的画面突然清晰无比，程汐听到了自己哭泣的声音。
　　 原来，彼时拉铃，到站，只是一场分别；而多年后，那些记忆突然被生生地撕开，她发现，它们仍深深印在心上，只是未露声色而已。
　　 陆小七通过了面试和层层考核，顺利地成为公司一员。望着那个笑颜如花的女孩，程汐心生了一些安慰。看吧，这个女孩子，不仅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还快速地融入了公司：她不懂就问，那谦逊的样子让人只想倾囊相授；她积极帮忙做一些杂事，笑着，那么热情，说年轻人有的就是力气啊；她还不断地学习，岗位技能、专业知识、业务提升……程汐见过很多努力的年轻人，陆小七有他们的共性，但好像，又多了一些什么。
　　 是的，透过小七，她仿佛看见了那个爱笑的少年，跑步，打闹，无限阳光无限青春，她也在小七笑着的脸上看到了点点星光，或者，她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爷爷所说的“可怜”的吧。不是吗，眼前的陆小七，越是走着崎岖的路，越会给予自己披荆斩棘的力量。她一边笑着，一边努力着，自幼失去父亲的她，在前行的路上，一直走得又稳妥又坚强。
　　 程汐并未和陆小七说自己就是她父亲的同学，之后也不会说，若是以后小七知道了，也就知道吧，一切顺其自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有意无意之间，望着陆小七的时候，她的目光会淌过一丝温柔。
　　 那时候，她会笑着祝福：往后余生，愿你一路繁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