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看过现代京剧《红灯记》，里面有女主人公铁梅的经典台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今天，我要说的我家的表叔，也就是兄弟两人，大表叔，叫杰，二表叔，叫会。年初六，他们登门看望母亲来了，让大哥和我两个做表侄的是既惊讶又喜出望外。
　　
　　 一
　　 之所以感到惊讶，因为我们家与表叔家没有亲戚关系走动已经五六年了。这怎么解释呢？简单说来，亲戚仍是亲戚，只是没有了年节里的“礼尚往来”。平时里一个电话，问候一下，偶尔见面了照样寒暄，亲切无比，有事了相互帮衬依旧，少了“串亲戚”的客套，也有关系渐渐冷淡的可能。
　　 用农村话来说，这是老亲戚了。我家的表叔与父亲是姑舅表兄弟，爷爷是表叔的舅，理所当然，表叔的母亲就是父亲的姑姑了，他们的舅舅姑姑都已作古多年。我的父亲三年前去世时两个表叔携家人前来奔丧，在父亲灵前显得尤为悲痛。可见，表兄弟感情之深厚。如今，大表叔已近八十，二表叔也是快七十的老人了。两位老人年节里的突然造访，能不感到吃惊么。
　　 我们一家与表叔都是世居乡下偏僻山村，两家虽相聚十里之遥，却是山连着山，几年前，还是蜿蜒曲折凹凸不平的土石山路，从一个村子延申到另一个村子。串个亲戚着实不方便，但几十年的亲戚交往就是这山路为证，从以前的徒步、脚踏车到现在的机动车，年年岁岁连着这血脉亲情。父亲曾说，再远的路，也得走，因为这头和那头总有着牵挂。
　　 现在路好走了，都变成了四通八达的水泥路，然而，两家却不再频繁往来了，这次的确是个意外。大表叔的妹妹，也就是二表叔的姐姐，就亲戚论，我称呼为表姑，她与我老家是相距二里地的邻村。三年前，政府统一新农村城市化规划改造，农村平房变高楼，去年搬新居，我们还成了一个社区的居民。
　　 这次表叔们是年后去表姑家串亲戚，顺便带着一些礼品看望了他们的表嫂，我的九十一岁的老母亲。坐在床上的母亲，虽然有些糊涂，但还是认出了五六年不来往的表叔们，老人们彼此紧紧地握着手，老泪纵横，久久没有说出话来。我与大哥诚心挽留表叔在家吃饭，表叔与母亲坐了十几分钟后，还是依依惜别地去了表姑家。
　　 按农村风俗，老亲戚走到一定的程度，都会断绝走动。父亲与表叔不来往，我是知道的。父亲说，表兄弟们都上了岁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每年再翻山越岭地来串亲戚，腿脚跟不上趟了，还是各自安好，心里装着表兄弟情就行了。记得表叔最后一次来串亲戚看望父亲母亲，当父亲与他的两个表弟说出这些难以启唇的话时，老人们都留下了难以割舍的泪水。走动了半个多世纪的亲戚就这样画上了句号，有着多少无奈啊。
　　 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姑舅亲情啊，一晃几年过去，父亲早已离世，表叔的这次突如其来地看望母亲，能不让我和大哥及家人既感到惊讶，又感到喜出望外么！
　　 同时，我也为母亲可以承受互相见面时的激动而感到惊讶，她已经在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一丁点事变，都会让她平顺地接纳了。我握着母亲树枝般的老手，平复着母亲的情绪，最后只剩下了走亲戚的暖意在暖着她。
　　
　　 二
　　 俗话说，姑舅亲才是亲，姨表亲不是亲。我想这个亲，只是体现在血缘上的亲近，并不见得姨表不亲密。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与表叔的关系最好，正是这种关系的好，才使我们两家亲戚几十年来亲亲密密地走下去。父亲比两个表叔大十几岁，听父亲讲，两个表叔从小就住姥姥家，姥姥疼，舅舅爱，作为表兄的父亲是从小看着两个表叔长大的，两个表叔从小就对父亲就有一种长兄为父的依赖感。无论是上山砍柴，下地干活，走亲访友，街头玩耍，总是形影不离地在一起。
　　 父亲与表叔的青少年时代在一起的生活轨迹，只是从大人们的唠嗑言谈里略知一二。然而，二表叔却不同，他长于大哥五岁，比我大八岁。在我记事时二表叔依然是少年，我和大哥与二表叔也有过短暂的相乐的少年时光。二表叔在我和大哥眼里不但是个大人，而且还是一个“孩子头”，那时的二表叔，已在自家的村子里读小学，凡放寒暑假二表叔必来姥姥家，一是在姥姥家偶尔还能吃上几顿有油水的荤腥饭菜，二是姥姥这里有一帮“发小”，包括我和大哥。可以说，一段岁月时光里，我和大哥与二表叔，几乎是吃同桌饭，睡一张床。
　　 成年后的两个表叔，先后在四邻八乡从事体面的木匠活计。二表叔师从大表叔，兄弟俩走街串户为乡人做家具门窗生意。木匠手艺在方圆几十里是出了名的。两个表叔不但手艺精湛，而且人品更没的说。无论乡亲哪家哪户，也无论贫富贵贱，干起木工活来一视同仁，在东家干活不讲究荤素吃喝，只要吃饱能干活就行，干活工钱不抬价，公平合理。遇到家庭困难户，一时付不起工钱，按表叔的说法，就算是帮个忙尽义务，工钱免收。
　　 在我的记忆里，凡是我老家的家具，大到橱柜，小到桌椅凳子菜板等木器，都是两个表叔亲自做的。当时家里八九口人，我们兄妹五人还小，干活出工挣工分的只有父亲和爷爷。在农村“三分劳力七分工”的分配年代里，我们一大家人，只能糊口，没有多余的闲钱置办像样的家具。家具都是祖辈传下来的老旧货，勉强还能凑合使用。平时父亲除了挣工分养家外，利用农闲时节到大山里砍柴，积攒了些不成材的木料，等攒够了制作一两件家具时，就招呼两个表叔来家干活。
　　 我特别喜欢两个表叔做家具的样子。老家的院子很大，夏日里，房前两棵高大的梧桐树绿荫了半个院子，靠近柴门的两棵十多年的核桃树，枝叶茂密，与梧桐树几乎首尾相接，整个院子一片阴凉。表叔在院子里拉开了做家具的架势，把父亲整来的木料逐次固定在架子上，大表叔从工具箱里拿出墨线盒子，二表叔从墨线盒里拉出墨线，两个表叔像玩魔术似的在木料上弹起“琵琶”。木料有个倾斜度，表叔两个一个站在高凳上，一个坐在矮凳上，开始拉大锯。每个人的耳朵上夹着一根香烟，嘴里含着冒烟的，耿着脖子，聚精会神地你来我往地来回拉锯。木头变成木板，木板在表叔的刨子、斧子和凿子的叮当敲打中，就像魔术师一般，变成了一件件家具。我几乎是全程观摩表叔们的“表演”，对表叔手艺的精湛佩服得不得了。由此，觉得两个表叔是最了不起的人，从小便得到我的崇拜。
　　
　　 三
　　 从小串亲戚最频繁的地方除了舅舅家，就是表叔家了。两家相聚不远，穿过一座八道河水库，再翻过两座山丘便是。站在山顶一眼便望见山下绿荫掩映的村子——房村，几十户人家，周围全被山岭包裹着，村南是一条东西流向的弯弯的小河。夏季里来到表叔家，二表叔会带着我去河里洗澡，捞鱼摸虾，玩个痛快。到了饭食，大表叔一家会准备一桌丰盛的菜肴，表叔们知道我从小喜欢喝点小酒，也总是不拘小节地让我喝个晕乎乎，爽快得很。
　　 表叔家住的房子很有特色，我们两家虽然只有十里之遥，那个年代，我老家建房子用的都是从河里捡的泰山石，用泥巴黏糊着石头磊起来的房子，坚固结实耐用。而表叔家里建的房子全是泥巴青石板堆砌起来的，说来奇怪，表叔村里方圆几里见不到石头，只是遍地的碎石板。虽不如泰山石结实，但建起来的房子也别具特色，给人以古色古香之感。进院子是青石板的门楼，正房四间，有东西厢房。房前有石榴葡萄等果木，鸡狗鹅鸭满院子窜，乡村小院充满了浓浓的烟火气。
　　 表叔说，再好的房子，还是自己建的好。是的，每一块石头，都被表叔把摸过，怎么能不亲切啊。
　　 记忆里，二表叔结婚就在这青石板房里。在农村举行婚礼，热闹，喜庆，红火。虽然表叔结婚的那个年代物质生活并不富裕，但婚礼办得照样“排场”。我参加并亲眼目睹了表叔的婚礼现场。村子不大，几乎全村的人都集中在这个农家小院，一家有喜事，全村来忙活。在老家叫“助忙”，最忙活的就是置办酒席，请大厨，找帮厨，小工一大群，分工明确，各负其责，有条不紊。要在房间院里邻里家摆上几十桌酒席。最热闹的就是闹洞房，如果用现在的眼光看，当时的闹洞房简直有些“野蛮”和放肆。不过当时表叔可是最得意最有体面的新郎，表叔的喜酒我也是喝得最尽兴。虽是懵懂少年，也分享了表叔大婚的喜庆和快乐。
　　 他并不把握当不懂事的孩子看，于是，我在他的眼里是长大的男人。也许，这样的认可，比多少成人宣誓仪式都管用。一个人从顽皮到懂事的过程是不能完全用时限来衡量的，我从表叔那学到很多人生的经验，懂得怎样对待自己的朋友，别把人当傻子看当顽皮的孩子耍，就是最真诚的交友经验。
　　
　　 四
　　 父亲在世时，父亲与表叔我们两家长年亲戚走动不断，凡逢年过节都要来往。随着父亲与表叔们年纪日渐衰老，相互走动起来也就日渐困难。是父亲为了不再增加串亲戚的累赘，才主动提出年节不再走动的表示，表叔最终也表示认可。但两家的亲情还在。
　　 大表叔一直从事木工手艺，直到年老，二表叔中途放弃了这手艺。由于时代的发展，社会的不断进步，农村也兴起了时髦家具，农村传统木工手艺已显得落后不跟形势。二表叔还不算老，为生计考虑，先后去外地和县城打零工。近几年，二表叔与表婶在自家经营起了泰山煎饼生意。表婶在家摊煎饼，二表叔负责赶农村集市销售，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虽然与表叔来往少了，但在集市上遇见还是亲切如故，总是把打包好的煎饼送上一份，如果不收，表叔会生气的。
　　 两个表叔在农村可说是儿孙满堂。大表叔两儿三女，都已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儿女。二表叔有两个女儿，也已成家有后。两大家日子过得是红红火火。
　　 两个表叔一家突然探望母亲，既让我和大哥感动也感到欣慰。虽然表叔们的身体还好，但毕竟都已是老人了，再翻山越岭，作为表侄实在心下不忍。
　　 现在生活都好了，表叔的儿女们都很孝顺，我和大哥也衷心祝愿表叔健健康康每一天，度过美好幸福的晚年。
　　 “表”这个字，与“亲”产生着距离感，而我的表叔，让我的童年少年时有了依靠，人生已过大半还可以和他们叙旧，有着由“表”及里的亲切感。其实，人最需要的是记得，看看就是温暖，表叔来看看我母亲，我们兄弟俩呢？突然深感惭愧了，《论语》里说，“知耻近乎勇”。知礼仪，动人情，我们往往忽视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岂不知，大德之中唯有礼仪在支撑。
　　 这几年我属于候鸟，动不动就跑京城。妻子说，北京都这么远，你觉得亲，表叔这么近，你从来没有计划看看他们。是的，在我出发至京工作前，我得去看表叔，跟表叔鞠个躬。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2021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