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萍水相逢(小说)
1
年终的沪上轮渡码头,晃动着一些匆忙的人影。冬阳如冰,在云隙里喘息。江风瑟瑟,散布着雨雪的消息。外国兵舰在水面上野牛般驰骋,空中弥散开刺鼻的黑烟,汇合进铅块似沉重的云霾。
驶往家乡的末班客船就要起航了。
江浙名医周先生忽然对儿子说:“我们走不了了!”
背药匣子的小周十八岁,英俊聪慧,已得父亲真传大半。父子这次被上海道台专程请去,医好了道台公子的怪病。周先生婉谢了主人的盛情挽留,在畅游沪上之后,于年底前买票回乡。他们跟随在几十名乘客的末尾凭票上船,一等他们上去,船工将抽去踏板,拔锚起航。
小周站下来,疑惑地望着父亲。
“你忘了?上午买票时碰到的那人……”周先生说。
小周眼前马上浮现出一张惨白面孔,眼神迷离,鼻孔冒着两道黑气。那人衣衫寒素,却剪去发辨,留着吓人的假洋鬼子分头,泪水汪满了眼眶。他正捏着船票对着江水苦笑,没头没脑地滴咕着:“你阿义出门经商,弄到血本无归,难见江东父老,更难见依闾候望的老娘。你兴办新学的理想,是跳进黄浦江也追不回了!此刻,你竟还有心回去探母,呵呵,呵呵……”
小周明朗的面孔掠过一丝浮云。父亲一直在徘徊观望,要开船了,那人始终没有露面。
漂泊在外,人人归心似箭,咋能为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人阻断行程?况已买票登舟,还是今年最后一班乡船呀!
小周默默审视着父亲的眼神。
“那人神色灰败,不肯上船,可能会寻短见的……”
周先生果断地扯起儿子,转身上岸,“医者仁心!走,我们去寻他。”
2
天刚亮时,林老板就吩咐阿陈去城南收帐。
阿陈祖籍无锡,父辈因太平天军兵乱而逃亡上海。阿陈在英美租界洋行混事,精明能干,很得英国老板倚重。他梳着油亮的辫子,勤勤恳恳,一心帮主人做大生意,也好使自己有个进身之阶,光耀门楣。后来洋老板的伦敦老家发生重大变故,无心打理这边的生意,就把洋行盘给留日归来的本土商人林华。林华生于官宦之家,在日是同盟会员,归国后参与黄花岗起义,事败后受革命党总部委派,出资接手租界生意,为革命活动提供资金支持。他将洋行改名“振华商行”。
阿陈领命,不敢怠慢,冒着深冬清晨的寒意,马不停蹄赶到城南,连跑了十多家商户,收齐二千大洋,装满大半个皮袋。这时日已过午,他又急着回去交帐,路过望江茶楼时,才猛然想起早晨只啃了两个烧饼,感到腹中又饥又冷,疲惫不堪。他就走进茶楼,看见墙上贴着“莫谈国事”四字,楼内顾客寥寥,生意凄清。他要了壶热茶,一盘茶点,捡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皮袋随手放在身边的空凳上。
窗外,黄浦江樯帆密布,雾霭低垂,太阳在云隙里一似风中的残烛,正渐渐熄灭。他左前方是一个轮渡码头,面前的楼下马路上人们裹紧布袍行色匆匆,也有商贩凄凉叫卖。偶有汽车驶过,扬起一片烟尘。
阿陈喝了两口茶,拿起块绿豆糕刚送到嘴边,就听路上响起奔跑追逐之声,接着传来几声枪响,还夹杂着人的失声惊叫。他俯窗下望,见五六个巡警奔跑而来,从地上拽起一个学生模样的圆脸青年,又簇拥着拖往城中,地上零乱着一些白色传单,还遗下一滩殷红的血迹。
楼中几个茶客也都起身张望,一边小声地交头接耳,“大逆不道”“清剿乱党”等等字眼不停钻入阿陈耳朵。
阿陈在巡捕拿人时,清哳地看到了那人的脸,他的心倏地揪紧了——原来被抓的是姑姑家的儿子,自己情同手足的表弟阿根!姑父在码头上扛活,姑姑在街头缝穷,含辛茹苦供阿根读书,巴望他出人头地,不成想是今天这个结果。
阿陈顿时手脚发抖,头脑混乱。他想救下自己的表弟,又觉得是在痴人说梦。他想追上去打探消息,又觉不如马上跑回向姑姑家报信。但他终于什么也没有做,茶也没心再喝,点心也吃不下了。他付过茶钱,走了几步,机械地提起墙边那个袋子,茫然地出门往租界方向走去。
茶楼里人心浮动,没人注意到他。
他是一个恪守职业道德的人,尽管内心翻江倒海,却没忘忠于职守。身上这两千大洋干系非轻,万一出错,就算把自己赔上也无济于事。他决定把别的一切放下,首先回去交账。
他僵硬地背着袋子,一步步前行。正值深冬,空气干冷干冷的,他后背上却湿了一大片,脑袋上冒着蒸汽,眼睛有些模糊。
不时有路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不明白这个举止匆忙的人,背着半布袋东西,要往哪里送。
3
阿陈前脚刚走,茶楼里就走进一个梳着分头的男子。
男子面色苍白,却比中午时多了一点血色。两眼红肿不堪,浑身散发着绝境中的人才有的灰败气息。他垂头走到阿陈呆过的桌边,正要慢慢坐下,见一个扎紧的皮袋放在空凳上,他只好换了一张凳子,坐下后一言不发。跑堂的走来招呼,他胡乱要了盏红茶,两块点心,心神不定地吃喝着,时时望着窗外发呆。
这家老字号的望江茶楼,古色古香,地处水陆码头,前几年颇为红火。茶客既有卖苦力的短衣帮,也有往来不绝的各地客商;既有附近居民来此过早和提笼架鸟的消闲,也有说媒拉纤、黑帮说和等隐秘聚会。老板姓陆,人地道,茶更地道,因此聚敛了不菲的财富。生逢乱世,陆老板为人处世十分谨慎,平时连个蚂蚁都不肯踩,谁知读洋学堂的漂亮独生女儿竟被人绑了票,绑匪狮子大开口地向他敲诈大笔赎金。女儿赎回,家底也被掏空了,更糟糕的是花朵般的女孩受到匪徒的戕害和惊吓,一病不起,百般求医无果,数月来茶饭不思,恹恹黄瘦。这几日女孩陷入昏迷状态,还在梦中发出谵语和惊叫,眼看凶多吉少了。为维持医药费用和日常开支,茶楼迄今勉强营业,幸得北方逃难来的账房先生和跑堂尽心竭力,陆老板夫妇才得以安心在后堂陪护女儿。陆夫人不住地流泪焚香祷告,期待出现生命的奇迹。
明晚就是除夕,客商归乡,闲人在年关也都忙碌起来,加上附近人家都知道陆家出事,茶楼越发萧条起来。账房先生和老板商议,今天早些打烊,明日停业,好歹贴贴春联桃符,上香祭祖,放几挂爆竹,营造一点喜庆气氛,说不定还能给大小姐冲冲喜,使病好起来呢。
此刻正午已过,跌入未时,几个茶客起身到柜台结账,拱手走了,偌大的茶堂只剩下男子一人。跑堂走过来,给正在发呆的客人再添些茶水,然后点头退开。男子一激灵,回过神来,忙摸出怀表来看,已近上船时刻了。如今的自己已身无长物,所有七拼八凑的经营本钱已被本城的几个骗子设局“仙人跳”掉了,唯有这块留日时购买的怀表还在,还在跳动,像自己的心还在不甘地跳着。
阿义出身小康之家,自幼受知书达理的母亲教诲。因家道中落,入了洋人铁路学堂,又考取官费留学生,赴日三载。归国后联系同道,要在家乡兴办新学,改变青年的灵魂,祛除中国奴性文化的痼疾,塑造自由独立的新人格。可一个人要在旧思想旧道德的贫瘠乡土开办学校谈何容易!他上下疏通,到处化缘,处处碰壁,所到之处被人们呼作“假洋鬼子”。办学批文悬而未决,又逃走了答应入股的办学资本。他听信以诈骗为生的同乡“能人”在租界洋行有发财门路的鬼话,变卖自家薄田,又东拼西借,随那人去租界经商,结果被人做局,骗光了他的一切。他寻人不着,上诉无门,徘徊江头,几欲寻死,却在江水里发现一双哀伤的眼睛,那是缠绵病榻的慈母正痴痴注视着他!
他心中一软,满怀纠结,还是用可怜的一点钱买了回乡的船票。
阿义看过时间,不敢耽搁,马上站起准备结账。当摸遍了所有的口袋,那苍白的脸孔瞬间变得通红。他,已一文不名。
他沮丧地重新坐下,怀表细微的哒哒声提醒了他,莫不如就用这只表抵了茶钱吧。他羞愧地叹了口气,正要起身,目光无意中落在面前那个无人问津的皮袋子上。伸手一触,硬硬的,还发出金属的细响。他环顾四周,跑堂的不见踪影,管账的缩在柜台里,只有桌椅板凳和茶壶茶碗们冷漠地打量着他。他心头直跳,鬼使神差地拎过那个口袋,沉甸甸的,几乎从他手里脱落。
他口干舌燥,有些发抖地慢慢解开袋口,定神一看,他的心和眼同时被一道强光刺伤,脑袋就像遭了重击般轰隆一声,无力地瘫坐在凳子上,身子后仰,墙壁支撑着他,才没有倒下去。他定定神,揉揉昏花的眼睛再次打量那个口袋,并用发颤的手去触摸,确认那是冰凉的,闪光的,金属的,硬硬的,真真切切的。
整整大半口袋银元。
4
阿义脸上忽然浮现一丝自嘲的苦笑。他猛地扬起手来,清脆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接着,他俯下身,用力将袋口紧紧扎牢。
他在心里责骂自己,阿义呀阿义,就你还算知晓孔孟之道?还算留过洋攻读过西学,还想拯民众于水火,让青年们摆脱奴性文化,塑造民众自立自强的新人格,要开学堂为人师表?别说是这半袋银元,就是一座金山银山,又怎能换来高贵的人格,清白的节操?堂堂五尺男儿,区区半袋银元就榨出你灵魂的“小”来!且不说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不义之财不能取,就是设身处地为丢钱者想一想,如果他是老板,有可能会倾家荡产。如果他是伙计,可能会失掉名誉和性命。于人于己,于公于私,就算不能返乡,这批银元你只能看护,等失主来寻,也不能占有……
跑堂的从门外走进来,对柜台里盘帐的帐房说:“先生,真是奇怪,我放在墙角的半袋茶根儿不见了!”
他走到阿义跟前,陪着笑道:“这位先生,外面天要下雪了,再晚一些怕是行路不太方便了。明日就是大年三十,小号今日准备提前打烊。若是您已茶用好了,是否可以结一下帐……”
跑堂的笑吟吟看着阿义,使他的脸又红了起来。他拿出怀表,递到跑堂面前,说:“我今日一时疏忽,忘记带钱了。就用这块表冲抵茶费,你看行吗?”
跑堂面露难色,上下看了他几眼,然后接过表,走到柜台那里小声嘀咕了几句,柜台里就露出一顶黑色瓜皮帽来,帽下满是皱纹的老脸绽出一些笑纹。账房说:“出门在外,谁都有个马高镫短的时候。我就替东家做主,这碗茶算是小号奉请客官了。”
跑堂走回来,客客气气将表双手奉还。
阿义惭愧又感动,几乎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冲两人说:“我本有一件重要东西,等待朋友在这里来取。既然宝号不便,我就到楼外候他。至于茶钱,改日我一定奉还。”
说完,他点头致谢,提起那个沉甸甸的皮袋走出茶楼,站在楼前的台阶边。天空彤云密布,路上行人断绝,听那北风渐紧,街边枯树作响,他不由抱紧皮袋,蜷缩起身子。
身后,茶楼的门吱嘎一声关闭,把他挡在了门外。
一片雪花落下来,掉在他的眉毛上,白亮亮的,显得很惹眼。
后来,整座城市,整条江面,都被飞雪织进了密密的罗网。
5
掌灯时分,雪小了些,暮色笼罩的沪上灰雾蒙蒙的。
租界亮起点点电灯光,而大片的华人居民区则黑灯瞎火。街道上积雪盈尺,冷风吹刮,不见一个人影。码头那儿黑沉沉的,毫无声息。雪落江上,窸窸窣窣,偶有几点舰船上的灯火颤动,洒落江水,像浮萍似的漂散了。
阿义瑟缩在茶楼的檐下,裤脚被雪水打湿,冷风一吹,又结成了冰。他又冷又饿,浑身都冻透了,只有心脏那儿还有一点热气,还在少气无力地跳着。他昏昏沉沉地想,失主咋还不露面呢?再这样下去,不到一夜,自己就该葬身街头了。又想到那艘客轮,独独把他抛下,不知现在已驶出多远了……
他叹了口气,艰难地扭动了下身子,正要倚墙朦胧睡去,只听身后门扇轻启,一个中年人举着灯笼走出来,用灯光照着他的脑袋,并轻轻拍拍他:“先生,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想站起来,可腿脚都麻木了。他想说话,可喉咙一时发不出声音。
那人扶他起来,又说:“你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哦,我是这家的主人,姓陆。下午跑堂的说了你的情况,我有些不安心,这会开门望望,你竟然还在!”
他终于能动弹了。灯光下主人赤诚的面孔使他解除了戒心。他吃力地指指脚下的皮袋,声音沙哑地说了自己和皮袋的秘密。他一边说着,一边被自己的话累得直喘。
主人听完,惊奇地注视着他,赞叹了一声。接着他大声喊跑堂的出来扶阿义进屋,准备热水热饭,并主人亲自打开茶楼的边门,在门头悬上两盏通红的灯笼。跑堂帮阿义搬来火炉、茶饭,阿义满怀感激,吃了几口,不由连打几个喷嚏,清鼻涕流了出来。
主人吩咐跑堂守门,勉强笑着告诉阿义:“朋友尽管安心在此候人。小女有恙,在下恕不奉陪。”就起身上楼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渐渐深了。帐房先生睡了,跑堂坐在柜台边打盹。外面风声呜咽,不时把雪花吹进大堂,门上的灯笼也在摇晃雪夜红光。
阿义坐在下午的位置,皮袋依旧搁在那张空凳。他背墙坐着,面向门口,桌上的茶水已经冷透,结起一层薄冰。
他身体酸痛,困乏难支,不由自主合上了眼皮。
好小说,写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