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程坤和张梦溪绕过整个村落进入景区的时候，最后一拨骑马的游客刚刚离去，远处马队的铃声尚依稀可辨。
　　 小雨淅淅沥沥，下一阵停一阵，此刻，斜阳正短暂地出现在云层之下，伴着万丈金晖，黄昏的大草甸仍零星飘落着不易察觉的雨丝。远处蛙声寂寥，一只白鹭还在湖边流连，水岸之间，一片静静的芦苇在藏青色的阴云映衬下被阳光照射得炫丽夺目，如果用余光看，那里就像是有一片熊熊火焰正在燃烧。
　　 眼前的景色让程坤和张梦溪顿时忘记了疲惫，两人赶紧卸下背包，在这难得的光线里忙着用手机拍照。这里离景区大门少说也有三公里远，肯定不会再有人过来找麻烦了，向往已久的美景现在已经属于他们自己，想到这，两人禁不住对望一下，互相交换着激动喜悦的眼神。
　　 大约一小时前，张梦溪刚在景区门口跟几个管理人员发生了争吵，原因是当她和程坤辛辛苦苦赶到那里时，售票口已经停止卖票，因为天色将晚，管理人员禁止他们进入景区，更不允许在里面扎帐篷。
　　 可他们大老远的就是为了露营而来。
　　 中午那会儿，两人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最后一班景区大巴，无奈只好在县城汽车站随便吃了点东西，采购了饼子咸肉水果之类，开始边徒步边拦车。当时并没感到时间有多紧迫，要不是那位好心搭载他们的村民的汽车在半路上抛锚，他们本可以在下午早些时候赶到景区。
　　 争吵间，一个瘦小的老头渐渐参与进来。他戴着一顶蓝布帽子，一开始并不说话，只是站在一旁抽烟，看得津津有味。后来见双方这种无谓的争吵越演越烈，便走过来拦在中间，开始对张梦溪和程坤好言相劝。老头面色黑红，看上去六十来岁，一只眼睛说不上是倾斜还是怎么回事，眼白凸出，眼瞳暗淡无光，说话的时候，嘴角处一些潦草的胡须在随着嘴唇抖动，那只凸出来的眼睛却完全看不出是在瞅谁。他头上那顶年代久远的帽子已是非常稀有，帽沿处还挂着一圈吸附着尘土的陈年汗渍，一副陡峭的肩膀像个不够长的衣挂，担着他那过于肥大的工作服。最让人诧异的，是他胸前别着的塑质工作牌——抬头是湿地公园的全称，下面在“管理员”三个字的旁边，用粗体字印着一个无比怪异的名字：尸木厓。
　　 程坤甚至在争吵结束后特地上网查了一下，还真有这姓。
　　 当时一看没得商量，程坤便决定去找别的入口。他决心已下，哪怕是翻越障碍也要达到目的。他让张梦溪把雨披都叠好塞进背包，反正身上的衣服也都是潮湿的。张梦溪身上是一件洗旧了的迷彩T恤，那还是大一军训时买的，当时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要洗，晾不干就拿电吹风吹，后来不爱穿了，但也一直没舍得扔。程坤身上则是曾经在校际足球联赛上拉过风的9号球衣，白色纯棉质地，圆领长袖，袖子永远撸起来，露出小臂。两人都穿着卡其色工装裤，裤脚一直湿着，一同网购的不知真伪的探路者徒步鞋倒是没有湿透。这期间不断有游客抱怨着天气从景区大门里走出来，还有整队人马由马倌领着直接回旅馆的，活像一队队披着塑料斗篷正在转移的杂牌军，马蹄杂乱地踏着泥泞的小路，那些泥浆被踩踏得“窟嗤窟嗤”像在喘气，一窜窜清脆的铃声、一股股腾起的马粪味儿以及马背上七嘴八舌的交谈冲撞着程坤和张梦溪的神经，他俩摆出一副准备打道回府的样子，闷头整理背包。这时尸木厓站在旁边跟两人小声攀谈起来，告诉他俩往南走，绕到村子的东南角，那里有个林间小道可以进去。
　　 “也不用买票，悄悄去就行了。”他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一盒没见过的香烟，烟盒已经瘪了，程坤摁住他在烟盒里抠饬的手，掏出裤兜里的骆驼烟和打火机，拽出一根给他点上，对他的侠义之举表示感谢，心想这下一直存有悬念的景区露营算是不成问题了，虽然自己也正打算往南走，即使老头不说，自己也会找到那个入口，但有了景区内部人的暗许毕竟是件好事，那意味着在里面安顿下来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尸木厓被骆驼烟呛得直咳嗽：“这烟劲儿大。”说完他又裹了一口，让嘴角像烟囱似的冒着烟，眯眼看着过滤嘴下面的英文，学着地下工作者的样子对程坤说：“明天你们早一点从原路出来，在前面等车就行，不要来这边了。”
　　 “知道。”程坤答应着，把那半盒烟塞到尸木厓手里：“您拿着抽，我包里还有。”
　　 离开景区大门，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很远，程坤边走还边拿一根树枝抽打路边的野花，以示自己已经死了露营的心，估摸着不会再有人继续伸长脖子盯着他们了，才悄悄回头望了望，并迅速拐上往南的村路。
　　 就这样，两人在意外省下一百多门票钱的情况下顺利进入景区，先前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恰似两匹放养的马儿，无拘无束，在景区里尽情徜徉，一边怡然自得地拍照，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美景饕餮，一边又谈论起尸木厓来。
　　 “老头人真不错。”张梦溪说。
　　 “不错吗？”程坤对此有着不同的看法：“我怎么觉得他一直就在盯着你看。”
　　 “嗨呀，人家眼睛有残疾好不好？我发现你这人就是爱胡思乱想。”张梦溪显然是对程坤敌视别人的态度有些抵触了，她收起手机，开始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同时又觉得自己话说的有点重，便又岔开话题说：“不过那名字是够吓人的哈，尸木厓，天哪，尸木不就是棺材嘛！这爹妈怎么能想出这么个名字来。”
　　 程坤已经在寻摸扎帐的位置了，他真切地感受到张梦溪语气里的不满，但并不往心里去，本身他说的那句老头盯着她看的话也是半开玩笑。他希望张梦溪能成为他一生的骄傲，在此过程中不要出现任何波折。张梦溪不是那种涂抹出来的美女，可平淡中却也有着出众的相貌：白皙到近乎贫血的肤色；未经描画的细眉秀目；略带鹰钩的鼻子；微笑时总是从右侧漏出下排牙齿的嘴唇。除了绝对耐看的面孔，更拥有让自己引以为羞耻从而刻意去淡化的人们所谓的魔鬼身材。她好像特别不喜欢被人注目，甚至可以说是到了反感的地步，为了减少投在自己身上那些无法忍受的男人的目光，她从不穿裙子或是修身的裤子。在程坤的观念里，每一个注意到张梦溪的男人都是多少有些邪念的，当然这并不代表那些人就是坏人。他告诉张梦溪：“像尸木厓这样的怪名字应该是算命先生给起的。”说完这里踩踩那里看看。大草甸坑坑洼洼，但也有许多人为平整过的草坪，一亩一亩的，被地梗围着。他四处张望，犹豫不决，不太想把帐篷扎在这里，而是打算再往里走走，离村庄和林地远一点。
　　 “先吃饭吧，你那会儿就在喊饿。”张梦溪已经在草地上铺好餐布，正坐在上面一样样地摆好带来的食物。她执意没让程坤带他那些户外灶具，不想把什么都搞得那么复杂。“一顿饭而已。”她又问程坤：“你吃不了冷餐吗？”
　　 “能啊，我是怕你不习惯。”
　　 “我连热水都不喝，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说得没错，很多时候，两人就是直接喝自来水解渴的。张梦溪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因为喝生水闹过肚子，从小肠胃就皮实。她甚至都想好了，如果带来的矿泉水不够，就拿瓶子去找溪水喝。她从背包的侧兜拽出两人的矿泉水，眯起眼睛看着走过来的程坤，那时暮色正浓，最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往后的岁月里，她灿若野花的面孔会常常在程坤脑海中闪闪发亮。
　　
　　 二
　　 太阳收工的时候，云雀还在远处的草埂上鸣唱，西北边明艳的天空和晚霞正与湿地一起呈现出一天里最鲜明的对比度。乌云仍像锅盖一样半扣在湿地上空，贪玩的雨点又在四下里零零散散地落着，仿佛在用心点缀着这一幅色彩浓重的油画。在这种天气，草地上的蚊子显得不是很多。两人往北又走了十来分钟，到了景区腹地。
　　 “就这了。”程坤卸下背包，审视一下四周，指着远处说：“那边有个厕所，你要去吗？”
　　 “去，你呢？”张梦溪试图把两个背包靠在一起，却没有成功。
　　 “你去吧，我得赶紧找地方给咱们盖房子了。”程坤说着伸手把张梦溪总也立不稳的一个背包提起来转了个方向,立好后先从自己的包里取了盒烟。他还是早上起床时上的厕所，可他一整天都极少喝水，喝也就是一小口。他喜欢称自己是属骆驼的。
　　 摆脱重负的身体此刻轻松得如同坐在云端，因跋涉而潮红热烫的脸开始在空气里冷却下来，他擦着额头上的汗，凝神看着远方，直感觉乾坤浩荡，耳畔空灵恍惚，似有天籁，烟草肥美的魂魄正撩过味蕾从口腔溢出，争相涌入鼻孔，在经过感官凶猛的劫掠后，又仿佛从七窍冒了出来。吃饭那会儿他就想抽烟，当时忍住了。
　　 晚霞渐渐褪去颜色，那片裸露的天空依然明亮，乌云像要散开的样子，雨点却骤然密集起来，落在四周的草地上，发出微弱的声响，偶尔落在头顶，“啪嗒”一下，声音变得瓷实，仿佛带着回音，直接穿过头皮导入耳鼓，给人一种误入奇境的美妙感受，然而这拨雨点就像是一小股伞兵似的很快就落完了，只剩下一些滞后的雨丝似乎还挂在空中。
　　 程坤四处转了一下，选好扎帐的位置。他把一直捏着的烟头放进垃圾袋，然后把两个背包一起提过来，先从里面拽出地布铺好，再取出帐篷，把内帐在地布上摊开，开始往上面穿着支架。“先过来搭把手。”他对走回来的张梦溪说：“天就要黑了。”
　　 张梦溪悠闲地观赏着风景，一条胳膊绕在身后，用手指勾住另一条胳膊，T恤的圆领被浑圆的胸脯撑大，露出肩胛和吊带，头发在脑后扎成短刷，清凉整洁，看得出是刚整理过。一种安然的幸福感像空气一样围绕着她，未来的某些时候，她必将在另外的一些地方回忆起今天，不管未来是怎样一种人生。她对未来还没有缜密的计划，对命运更是无法预见，生命带着几分荒诞和偶然，包裹在自己还算不错的外表之下，她深知自己是个幸运的人，有时会试着想象一个丑女郁郁寡欢的人生，心怀同情与无奈，并深深为之不平。更多时候，她想象人们都在经历着什么，幸福，苦难，各种悲惨遭遇，想象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那些构成历史的东西是如何即生即灭，就像眼前的风景所带来的愉悦，脚踩在草地上的感觉，还有正在呼吸的空气，这一切都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不再真实，无可避免地沦为头脑里存储的一种影像文件。对，人生就是一个个影像文件，不管怎样度过，也不管跟谁度过。她对婚姻全无兴趣，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抛弃了她和母亲，他装作出去买烟，然后再也没有回家。
　　 她看着蹲在那里专注于搭建帐篷的程坤，眼里带着爱意，她喜欢跟程坤在一起的感觉，但也仅此而已，如果他们结婚了，可能反倒不如现在吧，她开始下意识地思考这个问题，头脑里预演着婚后的一幕一幕，演着演着便忍不住抿着嘴唇笑了，倒不是因为信不过程坤，其实男人那点忠诚在张梦溪眼里并不是有多么的重要，她笑是因为她知道所有那一切又将会变成文件，一切都是文件，而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所有过往的文件都将失去意义，被彻底删除。那一刻，只剩下绝对的孤独和死亡是真实的。这些通常在男生脑袋里才会有的哲学牛角尖儿时时折磨着她，让她看上去是那样的与众不同，程坤当初向她表白的时候，是没有抱太大希望的，虽然他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帅哥，但他知道，与身边那个不仅帅还因极具个性而受追捧的王子一样的男生相比，自己怕是太过平庸了，除了踢球，自己真的是乏善可陈。他也知道在大多数人眼里，相比于玩游戏，喜欢体育的人都没有什么情商可言，基本上就是一群长不大的傻子。然而当他真正跟张梦溪拍拖以后，那骄傲的王子神色暗淡下来，从此一蹶不振。后来程坤也知道了，有人并非错过了表白机会，而是不存在那样的机会。张梦溪打心底里不喜欢那种偶像式的男孩儿，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等两人搭好帐篷，铺好防潮垫，把两个背包都挪进去后，雨已经完全停了。程坤半个身子钻进账内，跪在那里将气垫铺好，用嘴把枕头部分吹鼓，再把两个睡袋展开后链接在一起，当做被子盖在上面。仔仔细细絮好了窝，他从背包里拽出两人的抓绒衣递出账外说：“穿上吧，别感冒了。”说完又像变戏法一样摸出一把手电试了试。
　　 “也不知道能亮多久。”他嘀咕道。
　　 “就是啊！”张梦溪说：“你这个失误太低级了，要露营竟然也能忘记给手电充电。”
　　 “唉，就光想着手机了呗。”程坤将手电揣进裤兜，最后扫视一下小窝，问张梦溪：“你带杀虫剂了吗？”
　　 “带了，在夹层里呢。”
　　 程坤找到那个小罐杀虫剂，四处喷了几下后，退出帐篷，把内外帐的拉链全部拉严，站起来看了看天色，点了根烟说：“走，我们去湖边坐一会儿。”
　　 天还没有黑透，气温已明显下降，两人穿好抓绒衣，手牵着手，溜达着来到湖边。程坤吐出的烟圈儿在四周幽暗朦胧的环境里异常显眼，像一片袖珍的云朵，漂浮着不肯散去。这里的地貌有别于沼泽湿地，没有众多彼此连接的水洼，这里四面环山，山体都不是很高，趋于平缓，草甸位于湖的西岸，少有积水，远处环绕湖水的南北东三个方向覆盖着原始森林。随着夜色降临，水面上蛙声四起，空气里弥散着清新香甜的蒿草味儿，那些白色的石头镶嵌在草地里，像幽灵一样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