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挪书(小说)
一
衣长生看着书房里的书柜被儿子挪动得变了模样,一股无名火冲上头顶。他气愤到极点,却发现没有适合发泄的话语。他只能口不择言地咒骂坐在客厅里的衣光宗:“妈的你真是个不肖东西。老子费劲把力地给你腾开那么大地方,你不经同意就把我那些经典摆到底层柜子里,谁让你动老子东西的?咹,你个瞎(念ha)损东西。”衣光宗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却很是不服地辩驳:“爸你腾的那个地方实在不行,太靠床头,州州一抬手就能拿到。这套书讲究的是有限阅读,不能让他随便拿呢。所以我才改变了一下位置。”衣光宗在省城书店遇到一个推销教材的,讲对学龄前儿童有好处,于是花费近两千元买了一箱音画资料,决心把州州以前耽误的时间追回来。
“改变了下位置?你动的都是我要洗手才拜读的书籍,你就这样给我随便放底下,你把老子放哪里了?”衣长生越说越气,“吭吭”地咳了起来。
“我没不把你放眼里的意思。”衣光宗直接否定了衣长生的上纲上线。“爸,你不能这样。小时候你管教时对我不是打就是骂,现在还用这种态度,我怀疑你是不是亲爹。”衣光宗被老子的不依不饶扯出了老早就窝在心里的气话。
“你!”衣长生被气得嘴唇哆嗦。“我不是你爹,这是我的家,今天你就走,以后再别回来!”
“干啥呢,早晨起来就吵架,也不怕别人笑话。”爷儿俩的嘴仗打得叫在厨房弄早餐的许金珍无法插话。各有理由,都是臭脾气,叫她说谁好呢?说男人,他从接到衣光宗的电话开始就到书房里端详着腾地方,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地方腾好。书房几乎是衣长生的禁脔,进门左手一墙书柜,从来不让人动。许金珍知道老头子虽然农民出身,这辈子就是好读书,好买书。这一点衣光宗倒是随爹。在他的小家里也是这样。衣长生接到衣光宗电话给州州腾出一截书架来,算是破例了。但儿子晚上12点多回来提着教材进了书房就捣腾,不知道咋把他老子腾的地方倒换了,惹出这么一摊麻烦来。要是等到天亮,他跟老子商量一下,也许没这么大的矛盾。
世上本无事,忙乱惹尘埃。天天捧着佛经读的许金珍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这么句话来。
“吃饭了,你们的闲话等吃了饭好好说行不行?你们爷父两个也真行,好几个月没见,电话里亲热得不行,见面就干架,丢人不丢人啊。”
“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衣长生本来出门晨练的。顺便一看书房,看到儿子倒腾了书架,这才对着坐在客厅打电话的儿子发起火来。这会儿老婆叫吃饭,他一转身开门下楼了。
衣光宗讪讪地看着母亲说:“我也吃不下。我去看看州州。”说着进了州州睡觉的房间。
衣光宗的小家住得有些远,教师老婆每天忙着上班,平时很少过来公婆这里,儿子一直在父母这边。到省城进修半年多了,他从心底里感激父母的付出,也爱怜三岁多的儿子。他早就想好了,进修结束回来,就把孩子带在身边。爸妈都已年过七旬,别说教育孩子,连跟着幼儿园接送都费力了呢。
“都是祖宗啊!”望着没人吃的早饭,许金珍叹了口气。
二
衣长生中午没回家来。许金珍做好饭说儿子:“今天把你爸惹得不轻,他是不是跑哪里去了。”衣光宗不以为然:“哪是我惹的,是爸不讲理好吧!爸又不是小孩,还能跑那里去。累了饿了他就回来了。”快到下午衣长生还没影子,衣光宗才有点儿着急。他给姐姐衣光霞打了电话。衣光霞着急地问:“咋了,你咋惹爸了?”衣光宗就说了挪动书架的事情。衣光霞说:“你啊,爸接到你的电话就给你腾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的禁忌,咋没经过爸同意就随便动他那些宝贝呢?”
衣光宗说:“我回家爸都睡了,我一看不合适,就移了一下,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谁知道爸年龄越大,脾气越大了呢。”
“不是爸脾气大了,是你没考虑爸的感受。他把轻易不动的地方都给你腾了,你挪动就是表示还不满意,这才让爸觉得难以忍受的。”衣光霞对这个弟弟也是无语。他在单位是业务骨干,人际关系方面却是个雏儿。其实他很善良,也努力尽孝,给爹妈花钱眼都不眨,只是说话办事总欠一点点,说话更是没有板眼。跟爸爸一样,总是把最狠的话留给至亲。这让她这个姐姐不得不经常当“消防队员”。
“那也不至于吧。书都在,就是挪个地方嘛。”衣光宗仍然觉得爸爸有点小题大做。
“问题是爸爸到了这个年龄,还成天为咱们付出,好像我们对他的尊重有点儿不够啊。”
“哦,是吗?没想过。”衣光宗声音很平坦。
“是得想想啦。你说爸没回家,他会到哪里去呢?”
“想不起来,所以问你啊。”
“没来,早上也忙,没见。”衣光霞在小区门口开个小超市,早上上货整理商品忙乎了一早晨,根本没见过爸爸的影子。
“你想想,他会去哪里?”
“他会去哪里——马姑妈何姑妈或者叔叔那里问问吧,我再给几个亲戚打打电话看一下。应当没事的。爸心里不舒服就爱到处跑着散心,累了就会回来吧。”衣光霞尽量给弟弟宽心,但也有一丝丝的担心。她约略知道爸爸过去的事情,爸爸当年跟爷爷闹矛盾,一抬腿跑到新疆的事情,还是妈妈悄悄告诉她的。
三
衣长生从体育公园东头出来,横穿马路,来到富民小区,敲响了弟弟衣长浩三楼的家门。
衣长浩没出门。他的生活是规律的:早晨散步一小时左右,有需要时去市场,用时差不多。回来看看书,翻翻手机。中午午睡个把小时,下午在电脑前写写东西。退休半年多,基本适应了休闲生活。老婆比他退休早,上个月去金州伺候岳父母去了。儿子家安在西安,还没孩子,无事也不去打扰年轻人的生活。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他们哥儿俩一头一尾,年龄相差十三岁,年轻时交流少,随着年纪增长,相互越来越了解,关系也密切起来。
“哥,来啦。”衣长浩有点诧异,平时哥哥要来,会打电话问在不在家。今天突然就来了,感觉有点儿事情。
“嗯,转到这里,顺便来敲下门,看你在不在。”衣长生尽量做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在呢,下午一般都在家。我跟你一样,不会打牌下棋,只能在家待着。”衣长浩让哥坐在沙发上,转身摁开电开水器开关。“你喝什么茶,我给你沏。”
“啥都行。别忙了,我不渴。”
“我来看看你最近咋样,快一个月没见你了。”衣长生往沙发上一靠,顺手剥开茶几果盘里的一块糖塞进嘴里。他肚子有些空,感觉有点头晕,知道是低血糖。两年之前,他还是经络理疗按摩店的老板,研究中医针灸、按摩等多年,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有着比较清楚地了解。自觉给人按摩有些吃力,就彻底关了门点,歇业回家。行啦,干了二十来年,差不多了。他暗自盘算道。这些年来买下两套房,手里握有百十万,县城拓展拆迁又拿到六十来万,还有两套安置房,老两口每月都有一千多的养老金。他已经满足得不能再满足了。那次看了赵本山的小品,听到他们说人死了钱还在银行的话,受到震撼。是啊,已经年过七十,还能活多少年?累死累活地挣了那么多,到那里去花呢?儿子当医生,收入可观;女儿开超市,女婿开班线车,挣得也不少。这两年跑了新马泰,去了澳大利亚,走了云南张家界,看了天涯海角。还想走些地方,老婆子的腿有问题了。可以啦,已经很可以啦。正像马妹夫说的,自己这个年龄的人,孩子基本孝顺,手里有钱,生活安定,还要啥样的日子?
“嗯,是是,哥,我懒得没出门,也没去看你。倒让你来看我了。”衣长浩给哥哥沏了杯正山小种金骏眉:“这是红茶,养胃,你尝尝。”
“好好。你屋里有啥吃的没有,我还没吃晌午饭呢。”衣长生终于不想忍了。他后悔,刚才在门口应当吃一碗面的。
“有,有。我刚才下面剩下了一坨,给你下了吃。还有剩下的菜呢。”一个人的生活,衣长浩都是一次性活一天的拉条面,做两顿的菜。今天正好可以让哥哥把晚饭提前吃了。
衣长浩在厨房三下五除二就把面下出来浇上囟子端上来。他突然很想问问哥哥出了什么事。
“光宗回来了,你们争吵了?”衣长浩直言不讳,大担推测。因为他曾几次应嫂子侄女电话,给哥哥侄子做过工作。
“也没什么事情。”衣长生抡起筷子吃饭。脑子里想着怎么跟弟弟说,这到底算是个什么事情。
“呤呤——”衣长生的话音刚落,衣长浩的手机响了。衣长浩打开手机低声对衣长生说了声:“光宗的。”就点下了绿健。
“喂,光宗啊,刚回来吧,什么事?啊,你爸?在啊。对啊,正吃呢。跟你爸争吵了?腾书架的事情啊,小事嘛。啊,这样的。你确实做得不对啊,怎么着,也得跟爸爸说一声嘛。嗯,好。我跟你爸爸说。不过这个对不起应当你当面说啊。年纪也不小了,说话做事都得掂量一下,别冲动,别乱说话。哦,总是为了谁好的理由也不对啊。嗯,行行。看我?那到不用,把你爸妈伺候好就行啦。”
“哥,你的脾气还那么大啊!”收起电话,衣长浩笑吟吟地说。
“呵呵,还有些呢。那小子,不收拾一顿,尾巴就撅起来了。”衣长生把饭碗一推,说吃好了。
“不好也没了。垫补一下吧。下午把四哥六弟喊过来,我们一起坐坐。”四哥跟四嫂带孙女,也没什么事情。六弟在医保局当书记,是个闲差。“我早些叫他们,你先去休息一下,我去买点儿吃的。”
四
晚饭后衣光霞到叔叔家把衣长生接回家,衣光宗回小家了。州州坐在地板上玩积木,完全不知道爸爸爷爷之间发生的故事。许金珍从小卧室出来,笑嘻嘻地道:“离家出走了,咋知道回来,还喝酒啦?”
衣长生瞪大眼睛看向老婆:“我的家,我想出去出去,我想回来回来,我想吃吃想喝喝,你还管得了?”
“对对对,这是你的家,我管不了。你想成什么经就成什么经。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越来越跟个娃娃一样了。”许金珍前恭后刺的话,咽得衣长生翻了个白眼。光霞看爸爸本来有些舒缓的脸色难看起来,慌忙搀着爸爸胳膊走向沙发中间:“没事没事了,州州过来看爷爷脸上有个啥?”州州从地上着急地跑过来钻进爷爷怀抱仔细瞅衣长生的脸,奶声奶气地说:“没有啥啊。”
光霞从衣兜里掏出只砂糖橘从爸爸的耳边拿出来:“看,这里有个甜橘子。”
州州一把接过橘子递到爷爷手里:“爷爷剥皮。”
衣长生被孙子好玩的样子逗得慢慢平复了心情,拿过橘子剥开,一瓣瓣掰开喂到孙子嘴里。每个爷爷到了孙子面前都是孙子啊!光霞看爸爸神色正常,放下心来。她给爸爸做工作:“弟弟做的确实不对,不过也情有可原。你大人大量,别跟他计较了。看在州州面上,就别再着气啦。”
“我没着气啊。我只是说说他,以后说话做事得有谱,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衣长生早上出去转了大半天,早就冷静下来,明白跟儿子争吵自己说话也有不妥。只不过脸面上的话,还得说得硬朗些。
“不生气就好。爸,我叫光宗来给你道歉,家里人,有啥当面说开了好。你说书架弄成什么样,就弄成什么样。”
“今天别叫了。书架,弄成啥样就啥样吧。唉,日子将来都是你们的,现在我霸这些有什么用啊!”衣长生的语调里,大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味道。
“别啊,爸,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你还得好好地给我们把好东西霸住呢!”衣光霞绕到沙发后边轻手捶着爸爸肩膀。衣长生心头升起一股温暖,脸上浅浅地浮出笑意。心说,到底还是小棉袄好啊!
2021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