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一个经常写字的人，却很少为自己的母亲写过一些字，说出来，多少有点让人难以理解。其实，并非我不愿写，事实上多年来我其实是没有读懂母亲的。对于母亲的理解仅止步于浅表化的认知，从未走向纵深层次的探解，所以，才有了难以涉足的顾虑。
　　 直到近年来，终于有机会把日渐老去的父母接到了身边同住，才对母亲有了逐渐深入的了解。
　　
　　 二
　　 母亲出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白水县收水公社收水村的一个王氏大家族中，其家道殷实，人丁兴旺。她的父亲——我的外爷，在众多的兄弟之中算是头脑聪明发达的一个，上过学堂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还精通算盘。是个管家的能手。她的母亲——我的外婆善良聪慧、精明能干，是外爷得力的贤内助。母亲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显然，母亲的童年生活是幸福的，只是这幸福有些短暂，只持续了十一个春秋，外婆就撒手人寰。从此幸福远离了她。直至后来，完小毕业的她想圆了继续上学的梦想都成了奢望，可想而知，对于一个优秀的学生，且是非常爱念书之人，还有比辍学更令之感到悲哀的事情吗！？然而生活常常不能尽如人意，直面和接受是母亲无二的选择。
　　 家庭的突然变故致使一个十多岁的单纯孩子似乎一下子长大成熟了。由于他的哥哥——我的大舅当时已成家另行单过，所以，母亲只好默默地挑起生活的重担，肩负起照顾父亲和尚且年幼的弟弟的责任。之前还一度需要他人来照顾的小女孩俨然扮演起了一个成年“女人”的角色，洗衣做饭做针线，把家事安排得井然有序，把两个亲人照顾得细心周到，失去生气的家庭又重新恢复了久违的欢颜。
　　 就这样，一个濒临瘫痪的家庭在那个尚未成年的柔弱少女坚强的心理支撑下重新燃起了希望之光。
　　
　　 三
　　 母亲虽然只念了六年书，但她在校期间学习成绩一直优秀且学习兴趣浓厚，语文算术在班上都是拔尖的。特别是作文常常被老师作为范文在班上宣读。可以说，这短暂的六年时间里的所学，是她全部人生知识的积淀，值得欣慰的是，她很好地珍惜了这影响她人生格局的六年学习机会，这也恰恰决定了她的视野和作为将不会仅仅局限在一个“小女人”的范畴里。因为在精神的层面上，她涉足过知识的河水，尽管这水很浅。
　　 母亲心性豁达，性格开朗，对生活充满热情。离开学校以后，她积极参加乡村各项社会活动，响应国家政策，被公社选派去雁门山修建白水县至宜君县的主干道——白宜公路。全公社几百名社会青年在各村民兵连长的带领指挥下，来到山路蜿蜒、崎岖不平、窄小狭长的雁门山上，推土、炸石，汗珠和着泥土，阳光晒着脊梁，一群热血青年用青春的热情铺就了一条通往幸福的光明大道。回乡后母亲写了参与这次劳动的心得体会，还自编自演了快板，在全公社的大会上公开朗诵演出，深得公社领导的赞赏。后来就经常被选去参加公社的各种文艺演出大会，或背诵毛主席语录或参与一些文体活动的报幕主持工作。
　　 每个人的青春都曾激情跳跃过，或热情奔放，或内敛深沉，但都充满色彩。母亲也在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里尽情绽放过她美丽的青春。我总以为，这个世界从来不会辜负每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你的每一份炽热的情怀都将会燃放在你曾经无以复制的光华里，经年以后，丰盈着你沧桑的人生。母亲流逝在青春年华里的那些璀璨岁月，也是那个特殊年代里大多青年人的印记，那是属于父辈们那一代人的共同记忆，有着特殊的历史意义。虽然，在不久的将来，它终将随着社会的洪流最终成为历史，但若能被她们的子孙后代以文字记之而呈现于后世，将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四
　　 每个人的成长史都与他自身所处的时代背景紧密相关联，在这个大背景中，个人的命运不可避免地或轻或重地都会受其影响。一九六八年，在这个特殊的历史年份中，经人介绍，母亲与家住本公社五泉村的父亲结为伉俪，开始了她人生的另一个起点。
　　 嫁于婆家，与人为妻的母亲，婚后知晓婆婆不大会做针线，便自动挑起全家人吃穿衣食的大梁。大概是外婆的基因遗传之故，母亲的针线活做得特好，在那个年代，“女红”可是一个女人居家过日子必备的技能之一，也是衡量一个女性能否持家过日子的最基本的标准。那时候人们的衣物鞋袜大都是自给自供，一件衣服要穿到身上是要经过许多道工序的：纺花、织布、染色、裁剪、再到最后的手工缝制；鞋子的制作也是千般工序在手：抹袼褙、剪鞋样，拾掇鞋底鞋帮、纳底、缝帮、最后再上成鞋子，这繁琐的每一道工序里无不渗透着母亲的辛劳和心血！可母亲却从未让她的家人缺衣少穿过：夏天里有凉快的汗衫短袖，冬天有防暖的棉衣棉鞋，而且不光能够及时穿上换季的衣物，最主要的是还很合体合身。这个最是让父亲的生母（家住蒲城的奶奶）感到欣慰可心。当她看到父亲穿着整洁、合体的衣服站在她面前时，高兴地流出了眼泪，连忙对母亲说：“现在有你了，这下我放心了，再也不用操心我儿受冷受热了！”
　　 母亲不光把自己的家人照顾得很好，她还牵系着娘家的两位亲人，给外爷和小舅做鞋做衣服，隔三差五地去给他们洗洗刷刷，缝缝补补。没了娘的家，本就孤单冷清，她不想因为她的出嫁让两个亲人感觉亲情再度缺失，因为她曾深切地品尝过那种滋味，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悲情记忆！也是她从天堂一夜之间掉到地狱的最昏暗的一段时日。所以，她要让两位亲人感觉到，她虽然人离开了，但心却仍与他们在一起。这种牵系一直延续到小舅成家后舅母的到来，才慢慢有所减弱。
　　 随着我们姊妹三个的相继出世，母亲的劳动量也日渐繁重起来。她除了做好日常的家务事外，还要出工挣公分，所以就显得格外辛苦。她通常会利用晚上加班加点地纺花、纳鞋底、为我们洗衣服；还经常夜间和好酵面，半夜起来起好面，第二天天不亮就把馍蒸好；还常常晚上备好第二天的菜，为年迈的婆婆减轻了许多负担。尽管每天如此辛劳，但母亲依然会让一大家子七八口的人每天穿戴整洁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从人们羡慕的目光里，我获得了一份自信，那是贫困年间里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一种抵御贫寒的驱动力。
　　 在我的记忆中，很少亲眼看见母亲一针一线地缝制棉衣的过程，看到的常常是换季时，母亲从箱柜中依次取出早已为每位家人订好衣扣的衣物。每每看到身旁因人口多而常常棉絮外泄、脚趾外露的同伴时，我的心中都会觉得自豪，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孩子。母亲虽然过早地缺失了母爱的滋润，但她却用她全部的生命热情把爱播撒给了她的孩子。我想，这也正是世上所有母亲的伟大之处。
　　 婆和爷一生只生有一个女儿，那就是我亲爱的姑姑——父亲的姐姐。母亲知道姑姑是两位老人最牵心的人，便常帮衬姑姑家。姑姑家很穷，且姑姑又不善做针线，母亲便常把我们穿旧的衣物改样给他的家人和孩子穿，有时也用自己纺织的布给他们做衣服，还让父亲用自行车驮些粮食给姑姑家送去，接济他们，以防她家断粮短食之需。
　　 母亲尽自己最大的所能照管着我们这个家和自己身边的亲人，在那非凡的贫困年间里，她身上释放出的这份能量足以温暖身边的每一位亲人。
　　
　　 五
　　 我总相信，人生没有白走的路，你的每一个足迹都将在将来某个时期成为你前行道路上的铺路石。大概母亲离开学校后步入社会期间的那些丰富的社会生活经历在人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母亲回忆说：“婚后的某一年里，一天，村支书竟带着咱们收水公社的书记等领导亲自来到咱家，请我出任公社妇联主任一职，我和你爸商量后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了那次跳出农门的机会。其实，那是无奈的一种选择，要说我不想去，那是在说假话。可你知道，咱家情况特殊，你爸是过继给她亲姑姑的，他能否安心立足于这个家，直接决定着一对刚相认的亲兄妹的关系是否继续与决裂的局面。你爸心里明白，你婆和爷虽然嘴上没说，但他们的心思我们懂。我们不能让两位老人的心整日悬着，况且当时已有了孩子……唉！从哪个方面考虑，都不允许……后来就在小队上做了三年出纳员，最后也因为家庭原因无疾而终，从此，在农村一呆就是一辈子……”听了母亲这番话，我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一九六六年中学毕业的父亲因为学习成绩优秀及各个方面表现良好被学校推荐去《渭南师范》学校就读，因为时代大背景的原因，没能去上。后来该校恢复正常课业，回招当初的录取学生时，父亲却因已成家娶妻生子，需要尽孝和尽一个男人的责任担当而放弃了自己的美好前程；母亲也因同样的原因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我无意去指责父母，也无法去衡量评判他们的选择对错与否，因为我未曾有过他们那个时代的成长史，无法理解他们当时心中无以言表的复杂心情。也许，每一代人都有他们无可逾越的心里屏障及无法企及的理想和愿望；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取向，有的人天生就是为国为人民而生的，他们只能舍小家而顾大家；但大多数的人都是普通小老百姓，他们一般会选择小家而放弃前程。因为他们懂得，小家没了，就没有了根。也许有人会说，等我们在外飞黄腾达了再回来孝敬父母，不是两全其美吗？只是恐怕我们到时候空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所以，父母既然选择了放弃，就有他们放弃的理由。令我值得欣慰的是，在大是大非面前，父亲和母亲的思想认知是高度契合的，这也是他们几十年风雨人生，仍然能够携手相依、相守到今天的最根本原因。不过那时候我还太小，自然无法理解母亲当时的心情，更搞不明白母亲为何经常在家写字，还和村中的叔叔一起拨拉那个叫做算盘的玩意，很是稀奇。现在想想，母亲既要出工，又要料理家务，还要照顾我们姊妹几个，每天的劳动量那么大，但她却还是选择接受了在小队做出纳这份工作，大概是想对自己无法实现梦想而深感失落的灵魂寻找一份精神寄托吧！
　　 后来，父亲在村上当了民办教师，大多时候都在外村任教，婆和爷日渐年迈，家里的农活多半就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她既尽着女人份内的本职，又兼干着超越女人体力的本属于男人的重体力活，一个瘦小单薄的身体，几十年如一日坚强地支撑着，得需要多么强大的生活信念和心理素养呀！
　　 可日子还得继续，母亲依然辛苦前行。
　　
　　 六
　　 母亲一生生产过六个孩子，虽然只留住了我们姊妹三个，但每个孩子从十月怀胎到落地，无不透支削弱着她的心力和体力。在那吃穿贫乏不济的年代，母亲生产三天后就自己下炕做饭，不避严寒酷热。后来听母亲回忆说，她产下妹妹不久，有一次，天下雨了，场里恰巧摊了一场麦子，爷和父亲去地里还没回来，母亲心里着急就冒雨奔向场里……回家后身上起了一身痱子，周深发痒难耐；特别是母亲那些在我看来完全不可思议的经历，让我每每想起心里都在滴血。听母亲讲，有一次，她刚从地里回来，就觉得肚子疼得厉害，知道自己可能要生了。也许是独自一个人习惯了承受痛苦和压力，她没有告诉婆婆，自己烧好炕，洗了手脚，端了一盆热水，最后独自产下孩子，用剪刀剪断了母子连心的脐带……写到这里，我——泪如雨下，再也无力去扣动那似千斤重的键盘，那每一声震响都仿佛敲打在我的心上，让我似乎听见了孩子剥离母体时母亲惨痛的喊叫声……我不知道，一个女人独自生产，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我只知道，她可能会因此失去生命！母亲啊！给予我们生命又把毕生的爱无私奉献给我们却不图回报的母亲啊！您的恩情又让我们如何回报得了呢？
　　 生活是一个大熔炉，我们每个人都会在这个熔炉里接受锤炼和锻造，无论心灵抑或肉体，都将会变得更加坚强！母亲也在岁月的历练中更加伟岸从容。
　　 磨难铸就坚强，行为鉴赏品性，良好的家庭熏陶和基因遗传亦是一个灵魂足以发光发亮的助燃剂。父亲曾对我说过：“你妈受你外婆影响至深，身上许多品性都来自于你外婆的基因遗传及言传身教。”的确，母亲常对我们姊妹几个说：“你外婆呀，她心灵手巧，善良博爱，她的心里呀装着所有贫弱穷苦的人……她常对我和你舅舅们说：娃娃呀！做人，要‘好衣自己穿，好饭别人吃’。还要懂得‘尊重别人就等于尊重自己；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更要懂得‘与人为善，是为人之本’。母亲说着说着，眼里不禁涌出了泪。我赶忙递过帕巾，母亲拭去泪水后继续说：我永远记得，你外婆撩起衣襟包裹刚出笼的热包子时脸上洋溢着的那种和善幸福的表情，因为她将要把这锅热腾腾的包子送给她的乡邻四舍去！”是啊！那是一种无形的爱心的辐射！母亲还沉浸在与外婆共处时的美好回忆中，继续讲着属于她们的那些经年的故事……大概外婆日常的生活行为对母亲的影响的确太过深刻，以至于它们最终化为一种博大的精神动力渗透进母亲的骨髓，规范影响着她做人的准则和行事的方向；再加之母亲有幸接受的六年启蒙教育及后天的修为和日渐丰富的阅历积淀，让她小女人的姿态中逐渐显现出“大”的气概来。这是我近年来才深刻体悟感受到的，这个发现令我震惊并深感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