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月悠悠，炊烟袅袅。
　　 炊烟是人间最美的烟火，也是村庄的温暖标识。犹记得，在童年的岁月里，每当夕阳西下，牧归的我总是喜欢站在村后的山坡上看炊烟。
　　 那时候，山风野得像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一到日落，就呼呼啦啦地打着节拍在村子里东溜西窜，逗得青石板路上的牛哞羊咩，院子里的鸡犬此啼彼吠闹得欢。最经不住忽悠的，是那些从屋顶上冒出来的袅袅炊烟，风儿俏皮地一吹口哨，它们就像一条条青蛇似的喝醉了酒，在天空上弯弯斜斜地乱扭乱舞。
　　 “乱云剩带炊烟去，野水闲将白影来。”炊烟唤来的美诗，为村庄增添着诗意。
　　 村庄不大不小，数百户人家。黄昏时分，数百缕炊烟犹如一片森林，同时从一座座老屋的青瓦上长了出来，略看大同小异，细察还是有区别的。就像树木，亦有高矮粗细、红花绿叶之分。久而久之，就看出了其中的奧妙。村子里，大多的炊烟都是浓黑黑的，像一条条饥饿的大黑蛇，一路扭曲着朝空中翻腾。不须想，那些全是用湿柴烧出来的，主人家都是一些终日趴在田地上劳碌的庄稼汉。其中有那么三五缕，是半乳白半青灰色的，像雾像云又像纱，宛如一条条小白龙，散发着诱人的饭菜色，轻轻扬扬地升向天空，给贫穷的村庄增添了几许诗情画意。
　　 那几条小白龙，是村庄里最美的炊烟。
　　 今天，我要写的，是这些最美炊烟的源头，以及与此有关的一个小村名流。
　　
　　 二
　　 他，年且五十，中等身材，脸若古铜，肩宽背厚，脖粗腿壮，一身粗衣，头戴竹笠，足蹬草鞋，给人的印象很彪悍。他有一个特点，走路时，头一直低着，目光一味地扎向脚下，从来不抬头看天，神似《乡村爱情》里的赵四。雪天，人家穿棉袄、夹火笼还嫌冷，他仅着单衣单裤，照样扛着冲担棒槌，马不停蹄地奔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仿佛是雪神转世，北风寒雪根本就拿他没招。从他身边经过，一股浓烈的汗酸味，就会扑鼻而来，其间还混杂着淡淡的柴木香，气息怪怪的，难闻。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名叫啥，只晓得一村老小都叫他“老秀”，绰号“担柴佬”，我叫他“老秀公”。
　　 我的故乡舟浦村，地处洞宫山麓的一个小盆地，四面环山，开门见山。山上也林密草深，悲哀的是由于人丁过于兴旺，林地有限，柴火犹如粮食般稀缺。为了确保炊烟不断，无奈之下，乡亲们只好到三十五里外的白石溪、烧窑埕一带去砍柴。鸡头啼出发，一路爬山涉水，来到猴子出没的野山上拾些湿柴，挑回家时，已是满天星斗。
　　 砍柴，是一种累死牛整垮马的重力活，光有力气还不行，还须有一副铁肩铜腿。常人是不得已而为之，每月抽出几日，十几个人结伴而行，以图路上好有个照应。而老秀公却是一个另类，他不上山，也不下地，专以砍柴卖柴为生。年轻的时候，大家叫他担柴秀，过了四十，改称为担柴佬。
　　 以担柴为生的人，砍柴就比较专业，砍来的柴也不一样。老秀公从十五岁开始与青山为伍，成了一个与长路为伴的樵夫，他深谙白石溪那一片野山的一草一木。他知道哪一个山塆，长的是什么树；哪一个山坡，长的是什么林；哪一座山崖，开的是什么花。因此，他砍来的柴，既干燥好折，又旺火耐烧，一着火，锅底下就火苗熊熊，只溅火星，不起黑烟，既免却了煮饭人的烟熏火燎之苦，又节约了柴火，深受买主的喜爱。
　　 然而，最美的炊烟并非是人人都可以享受的。偌大的村庄，能配烧老秀公柴枝的，只有五户人家。其中三户都是在外工作的人家，另一户是宝兰婶，剩下一户当然是他自己。除了本村的，老秀公的柴火还远销到外村及镇上，按现在的话讲，拥有较高的市场占有率，销路一点也不须愁。在当时那个年代，他可算是一个卖柴专业户了，兜里从来不差钱。
　　 老秀公没什么其他爱好，就喜欢喝个酒。他喝酒有讲究，供销社供应的黄酒、白酒从不沾口，单挑村人自酿的糯米酒。酒配也令人垂涎三尺，是兰花豆和“枇杷梗”（糯米粉炸的油枣儿）。
　　 乡亲们对他褒贬不一，有人说他命苦，有人说他命爽。要我说，他属于后者。
　　
　　 三
　　 老秀公是我的宗亲，住在三进屋东厢的一间矮房里。全家的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他吃饭了，全家就饱了，他去砍柴了，全家就都去白石溪了。不错，他是一个光棍。
　　 有人说他吝啬，属只顾自己吃肉喝酒，连肉骨头都舍不得让狗衔走的小气鬼。村子里有两个臭名远扬的嘴馋猫，一个是秧地鸭，另一个是玉生叔。他们总想到老秀公那蹭酒喝，一见老秀公坐在家里喝着，他们就笑嘻嘻地进去，东山花开西山果熟地把老秀公大夸一通。谁知老秀公不上套，当作有爱串门的山风从门缝里经过，自顾自低头喝自己的。秧地鸭和玉生叔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径自在桌边坐下，正欲伸出雀爪去抓兰花豆，老秀公收拾起盘碗酒壶结束战斗了。俩人不敢去硬抢，只好面面相觑，悻悻离去。
　　 玉书叔说，老秀这个老公鸡，活该当光棍，他是铁打的。
　　 我不这么认为。老秀公铁打是不错，不然就干不了长年砍柴的活，但他决不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有实例为证。一次，我父亲要到松树冈上去砍古松，叫我把家里的斧头送给老秀公磨一磨。天暗的时候，我扛着斧头来到老秀公的家，他正独坐在灯下准备饮酒。桌子上，一锡壶烫酒，一碟兰花豆，一碟枇杷梗，一盘芥菜梗。一看到那些美食，我的喉咙里就不由地涌上口水。我只朝桌子上瞄了一眼，老秀公就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很大方，拿来一张油纸，当场分我半碟兰花豆，半碟枇杷梗。谁说他小气，我坚决不同意。
　　 石板桥边，住着一个苦命的女人宝兰婶。村里的最美炊烟，其中有一缕就是从她的锅灶间升起来的，这是一个被村人们津津乐道的风景。宝兰婶的老公是个病秧子，长期卧在板床上咳痰咳血，膝下还有四个只会吃不会干的小饿狼，穷得像一个苦菜花的窝子。然而，美丽的炊烟总是会在每一个日落时分，从她的烟囱上飘起来。这自然是老秀公的杰作。很奇怪，老秀公与她无亲无戚，但每隔一个礼拜，他就会给宝兰婶挑一担干柴，经年如此。
　　 有人说，宝兰婶是老秀公的相好。说有一次，宝兰婶跟他到白石溪砍柴，就俩个人。空山寂寂，林木深深，猿啼鸟鸣，一对孤男寡女，让人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这纯属捕风捉影的猜测，谁也没亲眼见过他们有相过好过。有长舌婆娘绕来绕去地问过老秀公，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脸一红，管自低头走路，装哑巴。
　　 我的理解是，一个光棍汉，在村子里闹点绯闻，正常。
　　
　　 四
　　 老秀公是个孤独的樵夫，他去砍柴，喜欢独来独往。其实吧，他也只能当一个独行者，全村除了他，没有一个人是以担柴为业的。
　　 十五岁那年，我跟着他到白石溪砍过一次柴。是深秋的一天，寒星闪闪，山道弯弯，长路漫漫。寂寞之中，我问老秀公为何不找个阿婆。这是一个谜，一个让全村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老秀公身强力壮，正值中年，相貌堂堂，娶个媳妇成个家应该不成问题，也有媒婆登门给他介绍过几个有模有样的女子，他却死抱着“光棍”不放。我问他，他不吭声，用凛冽的山风回答我，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上午九点，我们砍好了柴，清一色的硬柴枝。回程之前，老秀公把我领到路边的一个山坡上。山坡上，长满了一丛丛的老杜鹃。可以想像，春天的时候，这满坡的杜鹃花开了，这里将是一片火红缤纷的世界。山坡的中央，有一穴孤坟，很简陋，坟头上荒草连天，青石墓碑上刻着五个大字：柳水柳之墓。老秀公折下一根树枝，站在坟前拂去坟石上的落叶草屑，长叹一声，对我说，大孙子，阿公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要保密哦，好不？我说好的，一定保密。老秀公又叹了一口气，用手拍拍墓碑，说，大孙子，告诉你，这坟里躺着的，就是你阿婆。
　　 我大吃一惊，愣住了。想不到，这个老实巴交的老樵夫，心里竟然藏有鲜为人知的惊天大秘密。从此以后，老秀公身上的谜团被我解开了。
　　 老秀公告诉我，故事发生在他十七岁那年的盛夏。那天，大阳很毒，山气如火。中午的时候，天降大雨。那雨太大了，时间又落得长，白石溪发起了滔天洪水，把老秀公阻在了溪流的西岸。涉不过溪，落汤鸡似的老秀公只好躲在一个岩头下避雨。俗话说，祸不单行。老秀公惨遭冰火两重天的袭击，先中了酷暑，后又侵了冷痧，不久就昏死了过去。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张老洞床上，身边坐着一个女子，正在为他刮莎。那女子，五官端正，皮肤黝黑，脸有雀斑，丰乳肥臀，眼里有水。她就是柳水柳，年方二十二岁。老秀公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的水眼融化了。溪里的洪水长时间不退，当夜，老秀公就宿在水柳家里。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家庭，全家三口，一个女人，外加两个娒儿，大的三岁，小的一岁，无老有小，是个拖着两条尾巴的寡妇。夜里，老秀公喝了两碗姜酒，心里沸腾不止，水柳老是用水眼瞟他，一瞟两瞟。
　　 此后，老秀公就与水柳好上了。老秀公三番五次地提出要娶了她，水柳不肯，说她命带凶煞，是个克夫命。水柳是白石溪人，十八岁招了个上门郎，娒儿一出生，男人就死了。两年后又招了一个撑排人，第二个娒儿还在肚子里，撑排人又被大水漂走了。她说愿意在心里认老秀公为老公，俩人可以相好一辈子，但就是不能结婚，因为她怕克了老秀公。他们整整相爱了十五年，在一个杜鹃花开得如火如荼的日子里，水柳患涝病走了，一对儿女也认祖投亲去了……
　　 我听罢，百感交集，想起了一句古诗——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五
　　 老秀公活到七十三岁，死前一直在砍柴。长年累月，他的脚步终日不停地奔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去时行色匆匆，回时步履沉重，异常艰辛。
　　 他从十五岁开始砍柴，每天来回走七十里山路，几乎天天风雨无阻。我把他打个折，每年平均算他砍三百天的柴，五十八年下来，他一生整整走了1218000里的长路。这个遥远的距离，是一种什么概念呀？足可以绕地球转十五圈啊！老秀公，奇人乎？神仙乎？
　　 五十八年，岁岁年年，年复一年，21170次日升月落，21170个黎明黄昏。从春到冬，风里雨里，霜里雪里，老秀公像一匹野马，日夜驰骋在砍柴的羊肠小路上，朝披彩霞，夜染星光，以惊人的意志和耐力，在青山绿水间谱写了一个樵夫的传奇。
　　 终于，他再也挑不动柴担了，村庄也不需要他的柴火了，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柴担。老了的一天，他挑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洗去一身的汗酸味，换上漂亮的新装，独自一人，来到那个开满杜鹃花的山坡上。他仰躺在柳水枊的坟头，不吃不喝，看了三天三夜的莽莽森林，听了三天三夜的高山流水，望了三天三夜的流云飞霞，最后让自己的灵魂融入大山深处，与那个长着一双秋波荡漾的女子长相厮守。
　　 他入土的时候，前去送行的人不多。是啊，谁会在意一个樵夫之死。但宝兰婶全家老小都去了，他们全家为老秀公披麻戴孝。我想，身赴黄泉的老秀公听了宝兰婶断肠的哭号，一定会十分欣慰的。
　　 我不想人为地拔高老秀公的形象，他就是山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樵夫。
　　 但不容置疑，作为大山的儿子，他身上所具的那种厚重、忠诚、顽强、坚韧、深沉、博爱，又是非常人能所做到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生于大山，回归大山，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大山的胸怀和境界。他砍了一辈子的柴，挑起了千道水、万重山，挑起了村庄最美的炊烟，决不是仅爱过两个女人，无私地拯救过两个生活在倒悬之中的家庭那么简单。我感叹，他在长路上留下的毛发，已长成了参天的森林；他挥洒在山路上的汗水，皆化作了满山遍野的春花秋实，他的灵魂，在默默间已化为了不朽。
　　 老秀公已谢世多年，我非常想念他。
　　 老秀公走了，村庄里再也不可能出现第二个像他那样纯粹的樵夫，惟有“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但我想，会有许多人像我一样，至今仍在怀念那些曾经飞扬在村庄上空的，在夕阳下袅袅升起的最美炊烟。
　　 一捆柴，一缕炊烟，一个老汉，他所能做的，简单不能再简单了，但他的好，人们会记得，那些关于他的流言，也都是善意的，他生前就说，寻开心而已，对人付出真情，就是人最大满足。是的，他满足地去了，如那缕袅袅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