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要犯病的。遇上碎碎的日子，手上无可捧之物，隐病就要发作。
　　 打开文件夹，发现今年的文字寥寥无几。这一年，就这么荒废了，却也不急迫，无愧意。文字不能给我衣食，也不能养我灵魂，大抵作了消遣之物，写多写少也没实际意义。再往回看，这一生的好时光，早已去了，剩下的将是潦草寡淡的片段，单薄得在风里一挂，就没了影儿，虚度就虚度了呗。
　　 友人说，她写字，攒够了劲儿，一鼓作气，流水一般，一泻几千字，写好后，就放在那里，修改十多遍了，才肯放出去。如此虔诚，如此工匠，我是不及的。我大多是在时间的罅隙里，想起时敲下几粒，事来了，不得不急急离开，再回来，已不是当时思绪，写得坑坑洼洼，折折转转，断没有一气呵成的畅势，也不会细致琢磨，更是没有不写就堵得慌，活不下去的专劲。写字，我是做不到耐心的，时间不许，性情不许。字糊弄得七零八落，自是成不了一体的了。
　　 文字之于我，太沉了；我之于文字，太轻了。没有扛鼎之力，断不可与文字深交。我那些与文字舍弃也依赖，向往又蔑视的矛盾心绪，大抵是能力达不成梦想，时又不待人，期期艾艾，推推诿诿，总也给自己留了多条后路之故。这些后路注定要一生荒芜，那点保全的秉性，弯不得腰，低不了头，偏偏又不能安分，总想在烂泥里瞥见一泓清水。
　　 这固执的不屑，或许要归于骨子里的傲性和逆性，不愿违背意志做事，总是与大多人事保持着距离。在距离之内，可以与人过从甚密，也可以分三别两。总觉得，人处复杂了，事做得有目的了，就没有意思了。
　　 人与人的关系，是人间最头疼的事情，我宁可走在人外。日子终归是自己的，但凭自己的双手去挣一蔬一饭，庸凡却不庸俗，能有闲暇闲心去与这个世间最简单的人相处，与云天相望，与草木相对，甚是知足。
　　 那日立冬了，天意外地晴好起来，午时暖暖的，全然没有冬的味道。几朵云游在天上，地上没有阴影。我把少年送的两个柠檬拿出来，切成片来晒。刀子起落间，汁水直渗，忍不住剥了片放进嘴里，霎时酸得放不下牙，咧着嘴，囫囵吞下。不一会儿，有淡淡的甘甜萦满唇齿。这便是最好的人间滋味，不是一来就甜腻得你受不了，回味里却少了清香，也没有赓续之分。人与人的情分，也要这样，好在事后，纯净而清甜，悠悠绵长。
　　 清明极致的天气里，要做点不负阳光的事情才好。在阳台上支起被子架，将床上一整套抱出来，悉数铺展开，每一角都浸在阳光里，仿佛能看见水汽在阳光下袅袅飘散，被褥一点点地膨胀起来，娃娃脸一样的可人。于阳光，少有贪恋，一寸都不肯浪费了，又在空隙处晒上拖鞋，毛巾等小物，过一阵子去翻挪一下，让它们与阳光都能相亲相拥。今年雨水太多，蛰伏了三个季节，它们定是憋屈的，定是早盼着这样的艳阳天了。
　　 另一旁的花草也竭尽舒展之能事，直直站在阳光里，一株不挡一株，一片不遮一片，花与叶都向着太阳，两相妩媚。菊花成团，茉莉成伞，月季含苞，红掌抽卷，最喜人的是蟹爪兰，一串串玫红垂挂下来，似喇叭，像灯笼，有了喜色，忽觉要距离了。就像看见一个夺目的人，要本能地退避一样。过寻常的日子，心低低的，素衣素食，无咎无誉，生活之外，有个小爱好把玩，有三两友人牵挂，就够了。
　　 让友人牵挂，是不仁义的。她换了工作，事务多，需要熟悉，彼此说话的机会少了。忽一日早上，她说，昨晚梦到你了，醒来有种想哭的感觉。心里一紧，是自己的罪过了。当是对她说了无眠的事情，让她受累了。到底还是自私的。明知她会焦心，却还是诉说不尽。一年多了，她说了很多治疗失眠的方法，要不是心有记挂，哪能开口如此。情谊的好，莫过于时时放于心，挂于怀，感同身受，说出同温的话来。这样的话，一句就够了；这样的人，一个就够了。
　　 窗外，是两株香樟树，一高一低，并排而立，像一对恋人。风来，听它们拌嘴；雨来，听它们说情话；斜阳里，它们筛漏出斑驳的光晕；月光下，它们相依相偎，形影不离，哪怕到深秋，叶片红绿相杂，依然蓊郁。一天里，总有那么几分钟，我要看看它们，却记不得它们是何时让我仰望的，何时这样枝丫相抚，恩爱有加的。某个月挂中天的夜晚，它们把圆月顶在头上。那月美得无与伦比，皎洁、清灵、又光芒四射，把人间作了一番绝尘的打扮。它们站着，庄严的，肃穆的，仿佛月魂附体，叶片泛起银白的光，月色与树影浑然一体。世界最温美的是自然物，世间最灵慧的也是自然物，人只是看不到自己的丑陋与笨拙而已。
　　 人是要与自然物相处，才能真正体会到生命的美丽的。可这个电子时代，坏掉了我们许多器官。我们的眼睛不再清亮，我们的记忆不再牢固，甚至于我们的脊柱都不再挺立，更不要说我们从中吸食的“二手烟”，引发了多少并发症，就连用手机操作的文字也变味了，哪有原来纸张上的来得纯净而厚重，高雅而真朴，能教人认知生命本有的样子，也教人认知生命高于生命的样子。
　　 大中午，同事在群中感慨，身心俱疲，实在是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应付一些事情了。如此怨声，想必处处皆有。每日里，除正常工作外，还要这里打卡，那里投票，这样下载关注，那样学时完成……网络绑架人时间，绑架人思想，不由人想要远离了，逃回两条腿办事的时代去。然，世间没有送到嘴边的饭，得收起情绪，继续找饭吃。这几粒无章无序的小字，也得搁下了。赶紧忙去了，忙找饭吃去了，为了少犯病。
　　 这病去病来的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