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春】海棠剑(小说)
夜半三更,寒风朔雪。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正抱着一把长剑往山下跑。一路尽是落石枯枝,崇山峻岭中,孩子摔倒在地,滚下几米,爬起,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已不知行了多远。待寻出山路,继续前行,受尽寒风之苦。好不容易来到山脚下,面对一丈高的矮城墙,他一跃而起,又飘飘落地,城中早已阒寂无人。孩子抱着长剑直奔城中药铺,一脚踹开房门,把守门人惊醒,正要喊人,那孩子道:“莫要惊慌,快快请你家先生来,救人一命!”
守门人看孩子抱着长剑,自不敢高声,到后院催醒主人。这主人姓高,人称高神医,专治疑难杂症。之前城中爆发过瘟疫,十户绝了七户,多亏高神医调配良剂,方得太平安康。守门人对高神医说,门口来个小孩无理取闹,麻衣粗布,看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怀中抱着褐色长剑,恐他突生歹意,速来叫先生去看看。
高神医整理好衣服说道:“这么晚来求医,必是急症。医者仁心,不可因他贫穷而不医。”守门人带路,来到大堂,见这孩子抱着剑,正蹲在墙角。见高神医来,那孩子起身,三步并两步来到跟前,猛得跪下,口中高喊:“求高神医救我师父一命!”高神医连忙扶起,命守门人去煮碗姜汤。他眼瞅着那把剑问:“你师父是什么病?”那小孩答道:“半夜突然咳血,身体忽冷忽热。之前也有此症,只是不急,今日不知为啥病情更重。师父托我向您求药,若是不肯,便把这把剑当给您,求您快快出诊。”
高神医拿过长剑。只见剑鞘整体红褐,剑柄金光闪闪,用青线缠绕,剑尾挂着赤红双剑穗。他拔出一寸,只见寒光一亮,露出朵朵海棠纹理。高神医惊呼道:“海棠剑?你师父可是观沧海观剑客?”
“正是。”
“那你……”
“我叫赵长月。”
“听他说过,你便是他新收的徒弟!”高神医收起剑,双手递回,说:“你拿回去吧,你师父哪是要把剑当给我。我和他是故交,这病我也熟知,一副药下去,保证病除。”
赵长月还是不肯收,直到高神医配好药,才一块儿收下。拜了拜,转身离去了。
高神医看着赵长月的背影,喊道:“记住,这药喝完,一个月内不可劳作,注意休息!”
且说赵长月回到山上草屋,见师父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连忙喂他服药。看到师父脸色渐渐红润,欢喜道:“高神医诚不欺我!”待师父身体无恙,坐在床上调理,闭目养神,问赵长月:“长月,你如今多少岁了?”
“从您把我抱上山,已经十六个年头,我已经十六岁了。”
原来这赵长月的父母死于十六年前的那场瘟疫。观沧海见他可怜,便抱他上了山,收为亲传弟子,教他海棠剑法三十六式。
师父睃着长月,说:“长月,你把三十六式再给我练一遍。”赵长月照做,舞完已是大汗淋漓,对师父说:“师父,您看我做的对吗?”赵长月上山十六年,从未见过师父亲自舞剑,从来都是自己舞,师父拿根竹竿指点。
师父点点头,问:“你为什么要学剑?”
赵长月答道:“像您当年一样行侠仗义,杀尽天下恶人。”
原来这观沧海在江湖上可以说是威名卓著。曾凭一己之力杀了整个山头的贼人。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是公认的大侠。后来不知何故,宣布封剑,独自上山。
师父又问:“你看高神医这人如何?”
赵长月答道:“好人!神医!城里人都夸他医术高明,医者仁心。”
师父摇摇头,说:“我看你还年轻,长住山上不是道理。况且你一直想要下山修炼,今天就随了你的缘。收拾收拾行李,明早下山吧。”
赵长月心中狂喜,但放心不下师父,便说:“师父那您这身体……”
“不打紧,高神医知道我的身体状况,自然会常来关照我的。我和他也算是旧识。你安心去吧。”
赵长月便收拾行李,天还没亮,就来拜别师父,下山去了。
这一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不知不觉走过几座城市。到处都有人在讲师父当年的英勇事迹,他自己满心欢喜,只是自己下山这么久,还从未杀过一个恶人,心中不免焦躁。
这日他行过了宿头,进入一片竹林,因贪恋美景,且见天色还早,便不曾停歇,怎奈何一路再无旅店,看太阳落下,四处不着村店,只得夜行不止。他不知道此地名叫青竹林,正是远近闻名的抛尸之地,多少英雄好汉倒在这里,成了一具具无名尸体。赵长月迎着月色,耳边尽是风声,竹叶声,鸟鸣声。忽然听见前方有窸窸窣窣声,便悄悄摸过去,藏在石头后面,脑袋往外一探,撞见一对男女正在挖土。
那男的说:“刘娘,你快歇着,这事儿脏,累,我来吧。”
那女的回道:“三郎快些挖,埋了这人,我们远走高飞!”
赵长月看向一旁,果然有个大麻袋,装着什么东西。他寻思道,这不就是我要找的恶人!他待那三郎放下铲子,转身拖麻袋的时候,抽出海棠剑,跳到石板上,大喝一声:“呔!你们这对狗男女,快快受死!”那三郎被吓得抖如筛糠,刘娘被惊得浑身瘫软。
赵长月舞个剑花,随即剑尖直指三郎,自己慢慢踱步到麻袋前。解开一看,里面是个五六十岁男人的尸体。他把剑搭在三郎肩膀上说:“你们如何做得恶,从实招来!”
三郎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我和刘娘本是真心相爱,早已私定终身,无奈这孙员外威胁刘娘父母,说是若不把刘娘给他,他就要让老两口死无葬身之地。刘娘孝顺,不肯见父母受苦,只好答应。可这孙员外,既得了人,还是派手下打死了二老!我和刘娘趁孙员外不注意,便下毒杀了他,替刘娘报了仇。如今大仇已报,本想作对鸳鸯,无奈命运不公。大侠您动手吧,我俩也算相恋一场!”
赵长月的剑抬起来,问道:“此话当真?”
刘娘哭哭啼啼地说:“前面就是就是刘家村,我们说的真假,您去一问便知。”
赵长月见他说的诚恳,早就信了七分。况且这刘娘也就是十八九的年纪,孙员外必定是巧取豪夺。他收起剑,说道:“算了,我不杀你们,我要杀的是恶人。孙员外是恶人,被你们抢了我的猎物,快滚快滚,别让我再见到你们!”
三郎刘娘起身拜谢,赵长月又拦住他们说:“那你们以后作何打算。孙员外的家人可不会善罢甘休。”三郎握住刘娘的手说:“不怕,我俩浪迹天涯。”
赵长月叹口气,把绿布包裹丢给他们:“我看你们也不容易,里面有几十两碎银,留下这点钱做个小生意吧。”
两人千恩万谢离开了。
可怜赵长月差点误杀鸳鸯,心中自是不忿。
待走了半个多月,来到一个峡谷,前面竖一个木牌,上写:“谷中有恶人,切勿独行。”这正戳他的痒处,便不理劝阻独身而行。行至日落时分,正来到一片丛林茂密处。夕阳发威,惹得四处火烧一般。赵长月饥渴,正要掏出干粮,突然听见后面一声爆喝:“纳命来!”急忙转身,见从草丛中跳出一彪形大汉,衣襟大开,露出一片黑毛。满腮胡子,跟头发一样竖起。手持一把环行大刀,刀背上五对铁环。
这大汉二话不说,迎头就劈,吓得赵长月急忙抽剑来挡,被震退几米,虎口发麻,心道:“好武艺!”大汉不留情面,跳过来又劈,被赵长月侧身躲过。赵长月把剑一挥,直戳大汉眉心,亦被轻松躲过。两人你来我往,交战数十回合。这长剑森森寒光,那大刀哗哗作响。一个朝额头上扬,一个往心窝直闯。赵长月颇显颓势,心想这人蛮力异常,只能智取,便卖个破绽,转身就走。那大汉哪肯放手,提刀直追。赵长月突然立住,以脚为心,身子画个半圆,扭头把剑丢出,正中大汉手臂。那大汉吃了痛,大刀落在地上,嘴里却大叫:“刺得好!”赵长月后步跟上,拔出剑来,又往另一只胳膊一刺,顿时血如泉涌。原来这海棠剑上的花纹非是装饰,实是放血之用。那大汉又喊一声:“刺得好!”身子却猛地躺在地上。
赵长月见大汉没了力气,自己也坐在地上喘气。等休息过去,正要盘问,却见那大汉身后背着那绿色包裹,忙问道:“我说你,这包裹是哪来的?”
那大汉哈哈大笑,指着一边的两具白骨,说:“这二人的!”
“这二人可是一男一女,男的叫三郎,女的叫刘娘?”
“好像是这么叫。我杀那男的时候,女的就是叫他三郎。这女的也是聒噪,我都杀腻了人,她非得说要陪着一起死,我就成全他们,一刀一个,好不痛快!”
“你!”赵长月指着大汉,怒不可遏:“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就图痛快!我牛二杀人,从来就讲过瘾!我自认为武功天下第一,没想到遇到你这种高手。来吧,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赵长月抽出剑,顶住牛二眉心,片刻还没下手。牛二满不在乎:“你要不杀我,我可就跑了!”霎时寒光一闪,牛二的右臂落下来,又一亮,左臂也分了家。
赵长月收了剑:“我不杀你。杀你脏了我的剑,我要让你一辈子受折磨!”说完转身离去,留下牛二呻吟惨叫。
赵长月离了峡谷,心中郁闷,踏入酒馆喝酒,算是缅怀三郎与刘娘。喝到醉醺醺的,听见后桌有说书的声音,定眼一瞧,才发现已经围了不少人。那说书的是这里的名人,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让他讲的惟妙惟肖。
说书的开场,正是讲那大侠观沧海,刚说几件伟大事例,猛地一转,问各位听众:“你们可知这观大侠为何退隐?”众人皆说不知。赵长月被吸引过来,挤到说书人身边。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那日几十名男子结伴去拜观大侠为师,怎奈还未开口,各自都人头落地。从此观大侠变成观魔头,人人喊打!”
听到这,赵长月掀翻桌子,指着说书人道:“你敢污蔑我师父!”
若是旁人见这种醉汉,服个软道个歉就过去了,可这说书的自持自己是名人,说话有些底气,竟敢和他对骂:“你师父是何人,我哪里污蔑他了。我说这观大侠成魔,与你何干!”赵长月气不过,拔出海棠剑,胡乱一刺,正中说书人心口。血喷了长月一身,他酒才醒过来,见眼前此景,吓得拔腿就跑。听得后面有人报官,更不敢回头。
等他到了旅店,又找小二打了壶酒。想来自己为了除恶而下山,如今一事无成,还背了命案,越喝越悲伤,等喝到眼前模糊,便开始胡思乱想。他想起师父,想起高神医,他现在只想重新来过,就学医术,不再习武。他喝一口酒,骂一声恶人。待行动踉踉跄跄,突然发觉,自己如今不就成了恶人!
他把小二骗来,,用绳子绑在椅子上。嘴里念念叨叨,把自己的一生说完。不顾小二惊恐,抽出长剑,说道:“你莫怕,我现在只怕师父的海棠剑法失传,教给你,你以后要行侠仗义,斩奸除恶!”说完,他扔掉剑鞘,长剑指天,舞出海棠剑法。只见宝剑挥舞,长衣飘飘,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剑芒所指,有排山倒海之劲,转身收剑,似踏冰而行之轻。三十五式舞完,只差最后一招。他仰天长叹,海棠剑向上一抛……
高神医把长月自尽的消息告诉观沧海的时候,观沧海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高神医还是照例给他煮药,满屋子的香气。
“我说观大侠,我们斗了一辈子,也该结束了吧。”
观沧海强挺起身子:“我本想让长月历练一番,懂得善恶,再来取你性命,奈何,奈何……”
高神医把药倒在碗里:“我又怎么知道那几种野物会引发瘟疫,我也是为了研制新药。况且最后我还是把瘟疫给治了不是?”他又找出个空碗,将药水来回倒:“你追杀我多少年,最后还不是一场空。要是你早点放手,我也就不需要再给你下药,让你神经错乱杀了那几十个要追随你的人。”高神医舀一勺药水尝了尝温度:“你要是杀了我,我那些病人怎么办。我知道我罪孽深重,等我再研究出几种新药,我就找长月作伴,我看这个孩子挺好,就是太真了。”他把药搁到观沧海嘴边。观沧海咳了一声,再没有动静。
“你们都太真,太真……”高神医手里的药碗掉落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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