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懂得养猫的人谈谈。”
　　 老人佝偻着走进值班室，嗫嚅地说着。
　　 年轻的保安阿龙正在刷手机抖音，等着队长来交班。见有业主来，赶紧把手机放下，问他有什么事。
　　 “如果是关于养狗的人，我可以给你推荐，每天小区里遛狗的人成串，手一抬，我就给你指出个张三李四。”阿龙说着重又拿起桌上的手机。
　　 老人上下打量了阿龙一番后，眼里露出失望的神色说：“我说的是猫，你扯狗干嘛？”
　　 “那对不起你，我还真不知道小区里谁家养猫。”阿龙继续低着头刷抖音。
　　 老人又看了阿龙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身向门口走去。
　　 “对了，可能我们队长知道，他的儿子好像养了猫。”阿龙抬起头，冲着已走到门边的老人说。老人毕竟是业主，交了物业管理费的，不应该就这样把他打发走了。
　　 “你们队长在哪呢？”老人停下迟缓的脚步，慢慢地转过佝偻的身体。
　　 “他应该一会儿就来，你可以进来坐着等。”
　　 “你没有养过猫吗？”老人一步一步向阿龙旁边的凳子走过来。
　　 “小的时候养过，但没任何经验。一只小黄猫，隔壁邻居家送的，还没等到我给它取名字，它就死了。”
　　 “哦，那真是太遗憾了。”老人伸出指关节弯曲、粗糙暗黑的双手先摸着凳子的边，再慢慢地将身子重心往凳子中间挪。
　　 “送到家里才一会儿，我都没看清楚它的模样。”
　　 “真可惜，无论是一会儿、一个小时、一个星期，还是一年，”老人说，“它都是一条生命啊！”
　　 之后，他问阿龙是否看了天气预报，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风雨。阿龙听了不免有点担心，因为一会儿自己要骑电动车回家，没带雨衣。
　　 几分钟后，值班室的门忽然被人用力地推开。
　　 “这鬼天气，我出门时都还好好的，这会儿开始下雨了！”保安队长大声抱怨着，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阿龙旁边有人，“今天的天气预报咋这样准呢？”
　　 当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时，终于看到坐在阿龙身边的老人。
　　 “你一定是队长吧？”老人抬起头问。
　　 “没错，你有什么事？”
　　 “他一直在等你，”阿龙说，“想问问关于养猫的事儿。”
　　 保安队长不耐烦地瞄了阿龙一眼，转过脸问老人：“猫怎么了？我也不太懂。我家的是只宠物猫，连只老鼠都不会抓，是我那个败家的儿子养的。”
　　 老人一动不动地愣了几秒钟，然后，头不由自主地左右轻晃着，仿佛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一般，浑浊的双眼红了，艰难地张嘴挤出几个字：“我的猫儿——仔仔，不动了。”
　　 队长点了点头说：“这样啊。”
　　 “刚开始，它还吃一点猫粮，但现在连水都不喝了，就躺在那儿。”
　　 “它是不是死了？”队长问。
　　 老人赶紧摇着头说：“它也许病得有点严重，但应该不至于死吧？”
　　 “那它眼睛还睁开吗？”阿龙停下了手机上的游戏问。
　　 “我把手伸到它额头上时，它的眼睛还是会睁开的。”老人说着用手比画猫儿的样子。
　　 交班的时间快到了，阿龙打算不骑电动车了，去坐公交车，因为没有雨衣。他和父亲还有比他小十岁的妹妹一起生活，家在离这个小区较远的地方，坐公交车大概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
　　 队长跟老人解释说，如果他的猫儿没有死，那么它可能是感冒了，于是问他猫儿是不是受凉了，问他多久给猫儿洗一次澡。
　　 “每周日，”老人说，“每次洗完，我都赶紧用电吹风给它吹干身上的毛发。”
　　 “也许就是洗澡时受凉了，”队长建议道，“明天带它到小区附近的宠物医院去看看，开点药吃就好了。”
　　 “小区附近有宠物医院吗？我怎么不知道啊？”老人张大了嘴吃惊地问道。
　　 “就在小区二号门往南右手边几百米处，不过今天肯定关门了，外面又下着雨，你明天一早再去吧。”
　　 “这家宠物医院叫什么名字？”老人笨拙地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纸。
　　 “我也记不清了，只是路过时瞟了一眼。”队长不耐烦地说。
　　 “小区二号门往哪里几百米？”老人将纸摆放在桌上，手里握着笔执着地抬起头问。
　　 “小区二号门往南右手边几百米处。”队长不得不重复道。
　　 老人把他说的这几个字认真地记录下来，然后将纸对折后揣回裤兜，说：“太感谢您了，您可真帮了我大忙了，我会到物业公司的意见薄上给您留好评。”
　　 离开之前，老人在值班室门口徘徊了一会儿。阿龙想，他是不是对刚才队长说的持怀疑态度。
　　 “我知道刚才叨扰你们了，”老人说，“但我还是想问问——如果等到明天早晨，它会不会更严重了？”
　　 队长正在查看阿龙写的交班记录，闻言后漫不经心地答道：“那就不好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离下一辆公交车来还有三十分钟，阿龙决定去小区旁的超市买把雨伞，因为下车后还要走二十来分钟才到家。刚走到超市门口，他注意到前面一个佝偻的黑色身影。
　　 “你这是要去宠物医院吗？”阿龙打了个招呼。
　　 老人抬起头来看到已换了便装的阿龙：“你是值班室的小伙子？”
　　 “是我。”
　　 “我还是想去宠物医院看看，如果没关门，我就去把仔仔带来。”
　　 “你怎么不先回家带上猫儿？如果宠物医院还开着门，你不是要多走一趟路啊，这下雨天的，你别把自己淋坏了。”
　　 “如果像队长说的那样，仔仔是受凉的话，我带着它去宠物医院而那里又关门了，它就更受凉了，所以我还是先去看一看吧！”
　　 “那随你吧。”阿龙对着倔强的老人摇着头说后，准备进超市里去。
　　 “你要去买什么？”老人拉住了阿龙的衣袖。
　　 “雨伞。”阿龙说着，才发现老人也没有打伞，肩上那一块都被淋湿了。
　　 “别买了，去我家吧，我家有好多雨伞，送你一把。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先帮我看看仔仔。”老人紧紧抓住阿龙的衣袖，仿佛抓住救星一样。
　　 “好吧。”阿龙看到老人的样子，突然想到了在老家的爷爷，心一下软了。奶奶过世几年了，爷爷一个人独守着老屋，他不愿意跟着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和孙子，幸好家里有条大黄狗陪在他的身边。
　　 去的路上，阿龙问老人：“仔仔不吃不喝几天了？”
　　 “差不多三天了。”老人回答。
　　 阿龙与老人一起走进小区十六幢二单元一楼101室里，一进门他就闻到一股老家爷爷住处的气味，阿龙认为，那是老年人独有的气味。客厅的茶几上、地板上零散地堆放着一摞一摞的旧报纸和旧杂志。沙发上东一件西一件的衣物零乱地耷拉着，而挨近厨房门的冰箱旁，则堆满了空牛奶盒、空鸡蛋篮子，还有泡过的方便面盒子，里面的残留物已经发霉了。从开着的厨房门望去，灶台上堆满了没洗的锅碗。阳台上摆着一盆绿萝，枝叶长得还比较茂盛。
　　 仔仔的窝就搭在阳台上的绿萝旁，老人此刻正弯着腰看着仔仔棕色柔软的小窝。
　　 “仔仔就在这儿，你要是想看看它就过来吧。”
　　 阿龙走过去，伸手掀开盖在猫儿身上淡黄色的薄毯子。
　　 “你轻一点，别弄疼它，它毕竟生病了。”老人叮嘱着。
　　 一只灰白相间的猫儿侧面躺在窝里，四肢都伸直了，已经没有生命的迹象。阿龙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猫儿的尸体，皮毛已经没有温度。
　　 “它从来没有这么冰凉过，我想也许是因为老了吧！我的手脚也经常是冰凉的。”老人又说。
　　 当阿龙将手挪到猫儿的额头上往上提时，猫儿的眼晴睁了一下。
　　 “看到了吧？它的眼睛还可以睁开呢！”老人赶紧说。
　　 阿龙小心翼翼地将猫儿抱起，仔细地检查它的眼睛。
　　 “你好，仔仔，”他轻声说，“能听见我说话吗？”
　　 将浑身冰冷的猫儿放回小窝里，阿龙给它盖上薄毯子后，洗了手。
　　 老人已找出两把长柄大伞放到门边：“走吧。”
　　 “你不用去，你就在家守着仔仔，我去帮你看宠物医院关门没有，如果没有，你再带着它去，免得它又受凉了。”阿龙拿了一把伞说。
　　 “多不好，耽误你下班了。”老人面露愧疚之色。
　　 “没事，我走路快，不用半个小时就回来了。”
　　 “我为之前在保安室里埋怨你而感到抱歉。”老人认真地说。
　　 “不用，在家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阿龙说着转身向屋外走去。
　　 撑着伞走在雨中的阿龙突然非常想念爷爷，他现在睡了吗？一个人孤单吗？如果没有大黄狗陪着，爷爷肯定会孤单。想当初，那条狗就是阿龙给爷爷买的。不如，给这个老人也弄只小猫吧，他想，不然，他肯定无法接受家里那只猫已经死了的事实。
　　 但到哪里去弄小猫呢？这大晚上的又下着雨。突然，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宠物店的样子。
　　 阿龙每天上班的路上，没看到过宠物医院，但他知道，小区三号门右手边刚开了一家宠物店。
　　 对，就去宠物店，阿龙暗暗下定决心。他想，宠物店里那些名贵的猫自己虽然买不起，但若运气好能遇到土猫，那就没问题。
　　 现在，他打着伞直奔过去，敲开已关上了门的宠物店，向老板致歉并说明来意。老板打着哈欠说，你的运气真好，店里恰好有一对出生后刚满两个月的小土猫。阿龙一看，更巧的是，放在篮子里的这对小猫咪也是灰白相间，圆圆的眼睛像透明的琥珀色玻璃球。阿龙凑过去时，伸出半个小脑袋的它们“喵喵”地叫着，用它们那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阿龙，他瞬间就被这对小猫咪的美貌征服了。原本只打算买一只的阿龙想，好事做到底，两只都买了吧，大不了这个月少抽点烟，少与朋友出去喝几次酒。
　　 背着小猫咪往回走的路上，阿龙想，怎么告诉老人呢？说给他买的他不一定能接受，说是仔仔投胎转世也不会有这么快吧？他会信吗？实在不行就说是在他家门口捡到的？先回去再说吧。
　　 果然用了不到半个小时，阿龙回到了老人的家里。
　　 “真的很遗憾，宠物医院关门了，里面没有值班医生。”阿龙一进门就说。
　　 “哦，那没办法了，只有等明天早上开门，还麻烦你白跑了一趟，赶紧回家吧。”老人眼里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我渴了，想喝点水再走。”阿龙说。
　　 “那你坐着等一下，我去烧点水，喝凉水可不行。”老人说着左右摇晃地慢慢向厨房走去。
　　 等老人进了厨房，阿龙来到阳台上，先将仔仔从窝里抱出来，然后从背包里抱出已经熟睡的两只小猫咪，将它们安置到仔仔的窝里。这一弄，两个小家伙醒来了，打量着陌生的小窝，“喵喵喵”地叫了起来。
　　 “是仔仔醒了嘛？”老人闻声从厨房走了出来。
　　 “不是。”阿龙回答后将老人拉着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你必须面对现实，”阿龙说，“不是每一只猫都能挺得过去。”
　　 “你是说仔仔可能永远也不会醒了？可我刚才明明听到猫叫的声音。”老人急得脸都红了。
　　 “是有猫叫的声音，但那不是仔仔的叫声，你应该最清楚。”阿龙说着将手搭到他的肩上。
　　 老人抬头望了望电视柜上摆着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儿曾经也是会动会笑的。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女儿，有时他还会觉得妻子似乎只是出门去跳广场舞，下一秒中就会推门走进来，女儿好像只是出门去上班，一会儿就会打电话来，说今天下班后要回来吃晚饭。
　　 “是的，不是仔仔的叫声，仔仔的声音洪亮，才不会这样细声细气的。”老人难过地流着眼泪，凝思出神，好久后才答道。
　　 阿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扯了一张抽纸替老人擦去眼角的泪水。
　　 “嗯……其实仔仔也舍不得你，所以在走之前给你送来了小伙伴。”
　　 “小伙伴,在哪里？”老人四处张望。
　　 阿龙跑到阳台将猫窝端到老人的面前。两只小猫咪兴奋地在猫窝里爬来爬去，欢快地抖动着小尾巴。
　　 “它们从哪里来的？”老人弯下腰，仔细观察着两只小猫咪。
　　 “我也不清楚，我回来的时候在你家家门口发现的。也许就是仔仔给你送来的礼物。”
　　 “也许是，它们长得跟仔仔好像。”老人已被小猫咪吸引了，渐渐地接受了仔仔去世的现实。
　　 “我们给它喂点吃的吧。”阿龙说。
　　 “看样子，它们应该只有两个月左右大，现在不能吃太硬的猫粮，得先将猫粮用温水泡软，一次也不能喂太多，得少食多餐。”老人很有经验地说道。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直接喂正常硬度的猫粮？”阿龙问道。
　　 “得等到它们四个月之后。”老人点了点头说。
　　 “那你这样会不会太辛苦了？”阿龙有点后悔，怎么不买大一点的猫咪。
　　 “没事，我能照顾它们。我的妻子和女儿去世以后，我就养了仔仔，仔仔刚到我家时，也就只有这两只小猫咪大。”老人平静地说。
　　 “那太好了，你现在有两个小家伙做伴啦。”
　　 阿龙把仔仔包好放到一个大纸盒里时，老人一直静静地看着。
　　 “老天爷啊，”阿龙双手合掌祈祷道，“求求你让仔仔回到极乐世界，与其它的猫儿在一起吧。”
　　 阿龙提议将仔仔埋到离小区不远的公园里的树林里，老人同意了，于是两个男人拿着伞和一只小铁锹背着仔仔出门了，走出来才发现，雨已经停了。
　　 从公园回来的路上，老人说，如果阿龙不介意的话，他想给其中一只小猫取名叫“阿龙”，另一只还叫“仔仔”。
　　 阿龙笑着说，完全没问题。
　　 那天阿龙回到家时已经深夜了。他最后是打的出租车，因为太晚没有公交车了。坐在出租车上，阿龙一直很兴奋，若不是怕把爷爷吵醒，他都想给爷爷打电话，问问他，如果他也喜欢猫的话，下次回去也给他买。
　　 走到家门口时，阿龙看到客厅里的灯光还亮着，他知道，是父亲还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