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是个有追求的人，他一直想成为一只翱翔在蓝天白云之间的雄鹰。
　　 有追求的人总是有个性的，老李的个性就十分鲜明。
　　 在厂里，老李的职位不是很高，个性也被那帮人蹂躏得稀碎稀碎的，捧都捧不起来。所以，在家的时候，他处处都要表现出自己的个性，以此彰显他户主的身份。
　　
　　 一
　　 九月的天气，失去了夏日里难熬的燥热。树上的蝉也不像夏日里那样兴奋，只是偶尔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聒噪。
　　 一大早，不冷不热的日光斜着落在老李家的窗帘上。窗帘是蓝色的，像一片蓝天。
　　 老李喜欢躺在被窝里透过窗帘向外看，闭上眼，仿佛自己就是翱翔在蓝天白云之间的一只雄鹰。
　　 “快起，起来刷牙洗脸，准备吃饭。”老李媳妇秀芹又开始重复她永远不变的那句话。
　　 老李不喜欢媳妇说的这句话，总觉得这句话是对他的歧视。自从有了女儿以后，他就更加不喜欢这句话了。因此，老李与外人谈起秀芹的时候，总会把手里的烟头狠狠地嘬几口，之后摔在地上用脚尖碾着说：“我坚决不能让她这样嚣张下去，回家，必须好好调教调教她。”这句话，一直支撑着老李的个性延续到今天。
　　 老李调教秀芹这么多年的收效甚微，他也变得麻木，都懒得说她了。
　　 近些年，秀芹脸上的褶子越来越密，看上去像皱巴巴的老树皮。用老李的话说：她都老成那样了，说话的风格却一点儿没变，像夏日里的苍蝇，一直“嗡嗡……”地在耳边转悠。
　　 对于这，老李想躲都躲不开。自从女儿结婚走了以后，每次听到秀芹说这句话，他便用被子蒙住头，以此表示抗议。
　　 “快起，起来刷牙洗脸，准备吃饭。”
　　 “忽”地一下，老李又把头蒙住了。
　　 秀芹侧着身子看蜷成虾米样钻进被窝的老李，“唰”地一下把窗帘拉开了，说：“快起，起来刷牙洗脸，准备吃饭。”这一次，她的声音抬高了很多。
　　 日光透过薄薄的被子显得有点儿昏黄，像蓝蓝的天空被突然笼罩了一层沙尘，再加上媳妇如苍蝇般烦人的这句话，搅得一宿没睡的老李有点心烦。他推开蒙在脸上的被子，扬起下巴愤怒地看着秀芹：“你？唉！起——”
　　 起床后的老李，一条胳膊在衬衣袖子里伸着，另外一只袖子还没来得及穿，软塌塌地在屁股后面耷拉着。面容有些憔悴的他走到日历旁，无奈地撕下最上面写着“9月小、24日”那张。日历用的纸，质量不错，薄薄的。
　　 今天是老李的生日，是他人生的第六十个生日，前几天刚刚办理的退休手续。
　　 退休那天，老李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他向女儿述说着自己一生的追求，话里话外，好像跟秀芹窝了一肚子火。
　　 女儿告诉他：人生都是这样的，别和妈妈生气了，想开点儿。挂断电话时，女儿又说了一句，找找自身的原因会开心很多。
　　 这不嘛，女儿昨天晚上来电话，准备今天接秀芹和老李去她那儿，一来是庆祝老李六十大寿，顺便劝劝他，别成天和妈妈生气。
　　 本来挺开心的一件事儿，一大早就被秀芹吵吵得没了心情。想到这里，老李把撕下的日历攥成一个球儿，狠狠地扔进垃圾桶：“这辈子？唉！”
　　
　　 二
　　 老李1977年毕业。毕业那年，他随着最后一批知识青年轰轰烈烈地奔赴农村，开始了他人生第一个追求的目标。
　　 老李想扎根农村，想成为一名乡土画家，想成为一只翱翔在蓝天白云之间的雄鹰。所以，他喜欢到田野里去画雄鹰。
　　 老李知道，搞艺术的人的形象都很特别。于是，他留起了长长的头发，嘴边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成了他彰显个性的标志。那段日子里，他每天除了下地干活，便拿着画笔到田野里描绘自己的理想。
　　 老李非常得意自己的作品。可是，每当他拿着自己非常满意的画作给乡亲们看的时候，总会有好多好奇的人围过来，说：鹌鹑飞不了那么高，应该在草窝里才对。老李不跟他们计较，他认为那帮土老帽不懂艺术。
　　 所有围观的人群里，只有秀芹妈的眼光最独特。她会等到大家发言完毕后，说：你画的这只老母鸡有点儿瘦。
　　 老李甩着长头发开心，他认为秀芹妈懂艺术，至少看到了雄鹰的尾巴，不像那帮土老帽，认屁也不懂，还整天牛逼哄哄的，说他画的是秃尾巴鹌鹑。
　　 有了秀芹妈的支持，老李更加喜欢画雄鹰了。他只画给秀芹妈和秀芹看。
　　 老李记得，那是在一个月高风清夜晚，他正独自一人看着满天的星星发呆，仿佛自己就是置身于蓝天白云之间的雄鹰。
　　 就在老李正在发呆的时候，不知秀芹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偷偷塞给老李一枚煮鸡蛋，然后，甩着长长的辫子跑开了。老李看得非常清楚，秀芹塞给他鸡蛋的时候，脸蛋儿显得特别红润，好看极了。
　　 从那天开始，老李喜欢在夜里看星星，秀芹也会每天红着脸跑来，红着脸塞给他一枚煮鸡蛋，然后甩着长长的辫子跑开。
　　 谁承想，就在他努力描绘自己蓝图的时候，所有下乡的知识青年又轰轰烈烈地反城了。这件事儿对他的打击很大，因为，那时候的老李已经和秀芹正式好上了。
　　 返城后的老李，在化工厂接了父亲的班儿，被分配到车间工作。
　　 刚回来那几年，老李依然画雄鹰；秀芹每年都会坐车来看他好几次，每次都会带来好多鸡蛋。
　　 “还不洗脸刷牙，准备吃饭？站在那里愣着干啥？”秀芹把一枚煮好的鸡蛋放在餐桌上。
　　 老李看着桌子上的鸡蛋，晃着脑袋用嘴刷着牙刷，陷入了沉思。
　　 刚开始回城那几年，秀芹送来的鸡蛋由老李母亲给他煮。结婚后，由秀芹为老李煮，以至于老李画的雄鹰也越来越胖了。
　　 生了女儿以后，老李所在的车间来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老李当时还是小李，他的追求随着姑娘的到来改变了。他开始嫌弃秀芹唠叨，不再画雄鹰，想描绘更美好的明天。可是，他嘴里依然嚼着秀芹给他煮的鸡蛋。
　　 若不是因为小李在一次年庆喝多后被姑娘狠狠打在他脸上的那一巴掌，秀芹的身份也会在小李的追求中变成他的前妻。
　　 “洗完脸赶紧吃饭，一会儿闺女就该到了。”秀芹催促着。
　　 老李木讷地走到餐桌旁坐下，伸手拿起秀芹煮好的鸡蛋。
　　 “给，喝碗粥。”秀芹把一碗粥放到老李面前。
　　 老李抬起头看着秀芹：“咱不去闺女那儿过生日了，就在家过。”说话时，老李的眼睛是湿润的。
　　 秀芹愣愣地看着老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就是想和你在一起认认真真地过个生日。”
　　 “好，咱就在家过生日，我去通知闺女别来了。”秀芹有些激动。
　　 吃完早饭后，老李找出多年未动过的画笔，画了一只翱翔在蓝天白云之中的雄鹰。
　　 秀芹端详着老李的杰作，脸上的泪珠慢慢地向下滚落。
　　 画里那只雄鹰长得很胖、飞得很高，嘴里竟然衔着一枚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