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九宫山的早春(散文)
一
许多年前,我在湖北九宫山风景区工作,那里的冬天显得漫长而寒冷。
漫漫无边的雪似乎是这里的唯一主宰,它掌控着所有的一切,以不可一世的力量扫荡着周边的山野。九宫山的旅游高峰期是在夏天,其他季节游客非常少,而在冬天,几乎不见人迹。因为冷,冬天居住在山上的人也相对少许多,只有本地居民和少数的单位值班人员。碰上大雪封山,班车无法出行,山上基本就音讯全无了,这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一阵风吹来的无限空寂,伴随着冷峻的哨音在耳畔回响着,于漫天的空宇间旋绕着,然后慢慢地消失。我站在九宫群之中,愈发感到自己的渺小。高大的宮殿空空荡荡,一片银色的光晕笼罩之下,这片寂静似乎被无限放大着,与寒冷一起渗透到山上的每一个角落,也渗透进我青春的记忆里。
寂静的氛围伴随而来的是生活的沉闷与单调,而在生活配套设施还不完善的那个年代,寒冷的气候也给生活带来了不少困扰与不便。那个时候,春天的价值有多么的重要,已经让人不是简单意义上的盼望。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少个期盼,是在枯燥无边的思绪中度过的,每一份期盼的叠加,似乎在让心中的那份热望增值,那个希望中的春天,在远方慢吞吞地走动着,虽然慢,可是毕竟还是可以期许的。
九宫山上的春天比山下来得迟一些,到三月下旬,才算是真正看见了春天的影子。
天边出现的一丝晴色,让人断定雪不会再下,已经下了太久,是该歇息了。温度终于上升,虽然早晚间还是冷意袭人,但白日里温度总算攀升到十度以上,不必依赖火盆也可以坐得住了。宿舍外被冻住了一冬的水龙头,突然在这个清晨里哗哗地流出了水来,如此的悦耳动听,宛如在吟唱着一首动人的歌,让人迷醉。
二
这是那个春天里最令人激动的消息,没有体验过冰雪寒冷的人,是无法体验到的。从宿舍拐出去,要走很远的地方,才能挑到水。一步步的台阶,对于我来说,如同是登天的梯子,这是怎样的一种煎熬,这是怎样的一种历练?去挑一次水也挑不多,尽管不多,柔弱的肩头还是无法忍受。这样的疼痛使人倍加珍惜每一滴水,此时的一滴水差不多等同于一滴油,让人在这个担子上,掂量到了春天的重量。春天所赋予的深情究竟用什么去偿还呢,我觉得,只有用心去生去活去感受,才能让这份价值得以升华。终于可以在家门口的水龙头下洗洗涮涮,终于过上正常的日子了,这个时刻的幸福,让人如释重负,让人热泪满眶。水虽还是凉凉的,但相比冬天里的水让人不敢伸进去,已经算是很暖和了,关键是心里也暖和起来,让人对这个春天充满了感恩。
太阳出来得也够殷勤,慈悲如若慈母一般,带着浓浓的暖意,浓浓的气息而来,温情地抚摸大地,抚摸人们的脸庞。此时的风并不柔软缠绵,柔软缠绵的风是要到五月的。三月和四月的风还带着一丝戾气,如同被搧在脸上一般刺痛。有四五个爱美的女孩子们却无所畏惧,率先穿上了鲜亮轻便的裙装,脸色显得非常红润,心情也因为春天的到来而变得愉快。她们穿行在大街小巷间,好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抢先亮相在这个春日里。她们飘然而过,一个个眼神便被吸引过去,一派春天的气息似乎也随着她们的经过而到来。美丽在唤醒着沉睡的梦,山野间有着的清新被她们一并带去,组合成无边的欣喜,奔涌而来。
占据屋檐和柱子上的冰柱,因春天的丰满而变得瘦削。这些冰柱曾经以坚硬无畏而威慑四方,与远处的冰雪遥相呼应着,冬天里的妖娆与高傲仅仅是暂时的。日光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转来的方向,让温度发生了改变。时间是最大的考验,还有什么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呢?那些焕发着惨淡而清冷的光,让人望而生畏的冰,以及野心勃勃雄心勃勃的雪原,在顷刻间化为了清水,化为了蒸气,冲天而去,与蓝天白云融为一体。
云中湖终于露出了静美的容颜,湖面上的冰块解冻了,荡漾着迷人的风情。在阳光下,在绵绵春雨中,偌大的湖面伴着春风一起泛起清波,那是湖水在快乐地歌唱,表达着它对春天的向往和爱恋。荡漾的湖水是三月里最优美的诗行,在天空下挥洒着千般诗意,在大地上流淌万般柔情,一层薄溟的升腾,衬托着九宫山,在无限的缥缈之间,变得深情款款,袅袅婷婷,如若一群仙女飞来,于湖区间漫舞。
鸟儿们给空旷的山野带来了勃勃生机,它们在树枝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安静了一冬的鸟儿们,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飞翔和鸣叫了,这些都代表着鸟儿们的心理和身体上的健康,一只不会飞翔和鸣叫的鸟儿肯定不是一只好鸟。鸟儿们叫得很酣畅,很自在,它们感到自傲,因为它们比花草树木更早看到了春天。它们无意争春,只是迷恋春的气息,春的气候。在我的宿舍窗前有几棵松树,鸟儿常栖息于枝头。我在鸟鸣声中醒来,在鸟鸣声中入梦。四月的鸟鸣声最为清亮悠扬,鸟儿们的喉咙仿佛被雪水滋润过,声音里也清冽万分,给人的内心一片澄澈。
后来我离开九宫山,在城市里便再没有听到过那么好听的鸟鸣了。厦门的树木多,山也多,鸟鸣声不绝如缕。但鸟儿们大概居于城市太久,似乎被汽车的尾气熏坏了喉咙,声音显得沙哑难听。城市里的声音太过喧嚣,滚滚的车流,建筑工地的嘈杂,人们的大声喧哗,小贩的高声叫卖……这些声音往往会掩盖了鸟鸣。尽管鸟儿们叫得很卖力,但略显疲惫,紧张,没有九宫山的鸟儿们那么淡定从容,所以听起来不够清脆悦耳。当然也没有多少人会去聆听那鸟鸣,人们行色匆匆,忙忙碌碌,他们没有时间静下心。
我此时感觉到很幸运,有那般清丽的鸟鸣相伴,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九宫山的鸟儿们是可以满足的,没有任何声音来干扰它们的鸣叫,它们可以旁若无人地啼鸣,从日升叫到月落,从花开叫到花谢,整个山野都是它们的,还有山泉的流淌声来为它们伴奏,这些都是山野间鸟儿的幸福。
三
到了四月中旬,树枝间,林地上才会冒出了米粒般大小的细芽,嫩黄嫩黄的,这点色彩被裹夹着若隐若现。一片淡淡的草色在枯黄的间隙之中,闪烁着那么一点点亮色,便让人感觉到了。这一点点的春色在苍茫的晨色之中显露着,待到阳光明媚之时,又不见了。我以为眼花了,看不清了,沉吟片刻,又是如此。想着明天也许会好许多,如我所料,那份绿色仿佛浓了许多。我此时方才明白,昨晚的夜里,春天来过,给那里的色彩多添加了几笔。
我想象着的春色,在餐桌上却能先领略到。同宿舍的同事上山来,带来了许多的青菜,当天就大快朵颐了一回。菠菜、韭菜、油菜、莴笋在餐桌上把青翠尽情铺展,如同一派春光如水漫淌,给人带来视觉上的惊喜和舌尖上的震撼,一扫冬日餐桌的单调和无趣。菠菜烫烫,捞起,用芝麻酱拌一拌,清香与芝麻香彼此交融,给味蕾美妙的享受;韭菜和豆腐一起炒,白绿相间,鲜亮明媚,吃得人神清气爽;油菜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用猪油来炒,蒜末炝锅,吃到嘴里喷香,仿佛一口便咬住了整个春天。最讨人喜欢的是莴笋,顶着几片碧绿,阔大的叶子,比花还招摇,像一棵树似的硬朗刚烈。一旦削去了外皮,却色泽如碧玉,娇美如花,切成薄片素炒,鲜嫩,鲜爽,滋味超凡脱俗,清香袅袅弥漫鼻间,让人感动于季节的馈赠。
现在超市天天都有莴笋卖,可是总不够新鲜,蔫蔫的,口感也差强人意,让我常常失望。那时候所有的菜四季分明,各自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成熟着,鲜艳着,绝不逾越。每种菜都有属于自己的味道,不像现在,辣椒不辣,苦瓜不苦,黄瓜不清爽,大白菜不清甜……菜乱了季节,口味自然跟着乱,我不觉得这些菜蔬能够代表到什么,它们的来处,懒得再去深想。
山上的人逐渐增多,街边和菜市场里关闭的店面渐渐开始营业。人们打扫着,收拾着,忙得不亦乐乎,准备迎接游客的到来。开早餐店的祝大姐最为忙碌,每天吃完中饭就开始为第二天的早餐做准备,可不像在冬天里那么清闲了,吃完中饭还有时间搓两圈麻将。山上的人多了,品种和备料也得增加,除了备下了大家常吃的热干面、面窝和豆浆外,还增加了牛肉粉、包子馒头之类。她的店是山上唯一一家四季营业的早餐店,她做的早餐味道好,给的份量足,大家都喜欢到她的店里吃早餐,把她的店当成自家的厨房一样热爱,把她当亲姐姐似的尊重。她的早餐店也是九宫山早晨最热闹最有烟火气息的地方,如一幅斑斓的世俗风物图,描画下了九宫山人的四季晨光。
四月底的周末,盘山公路上时有小车或旅游班车上山,那是前来山上旅游的游客。山道上,湖边,景点的看台上,人们或走动,或伫立,抢先领略春光。放眼望去,山中春色已初露峥嵘,只待几场春雨前来滋润,便会惊艳众生。
九宫山的早春,并非美不胜收,最美的春色是在五月,那是春的高潮,在亭台楼阁间一波波地涌动着,一直推到最高峰的老鸦尖之上。早春只是一个引子,像一部大书的开端,虽不精彩,但新鲜,有诱惑性,看头十足。
离开九宫山多年,从此再未踏足,但不曾忘记,因为那里烙下了我青春的印迹,承载过我太多的悲喜哀愁。
此时,我坐在窗前,凝望着小区的两棵树出神,我不知那是什么树,我所认识的树是很有限的。搬到这个小区不过两年,对别的没什么印象,唯对这两棵树印象深刻。它们与众不同,别的树木四季里都是可着劲的绿,而这两棵树一到十一月里就会变黄,不是枯黄,而是鹅黄。小区的物业看不下去,他们似乎不喜欢鹅黄,只喜欢绿色,于是每年便叫人给砍去了树冠,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光秃秃地指向天空,好像想说什么,却不想说,期待你去理会。两棵树是以顽强的姿态在做抗争着,在枝杈间鼓出一个个芽苞,像是被蒙住的嘴,猛然间挣脱开,伸展开的一片片绿叶,是一句句话,在提醒我,春天来了。
我此时想起了九宫山,想起了那里的早春。如今九宫山的春天该会是什么样子呢?它的名声比我在的那些年更加显赫了,开发的也更好了,四季游人如织,想必比以往增添了许多风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