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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潮湿的张渡(散文)


作者:农民老张 白丁,81.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10发表时间:2021-03-10 21:30:53


   秋风万里芙蓉国,芙蓉是重瓣大花,初开时骨白,继而嫣红,有段时间我不认识这种被诗人大赞的湖南省花,那时我还幼小,听张渡人有说这种花名。
   我母亲把木槿花的芯去掉,泡上盐水腌半天,裹上米粉蒸熟晒干,成为一道食材,她不识木槿花的“槿”字,告诉我这是芙蓉,而我从此把这种白边中紫的花,对应着是芙蓉了,这是一开始就对一种花的误识。这种花当时开在我乡间秋季,更多是单瓣,不像现在园林爱种复瓣,它们在我家菜园的边地或村子的后山,成为阻拦鸡鸭啄食蔬菜的屏障栅栏。虽然种种好处,但我不喜欢木槿花,主要还是因为它们那种苍凉的白,而紫又搭配着妖艳,也怪得偏离了视觉常态,有点像河边游荡的银环蛇的一环身段。我家老屋是乾隆年间的,风中有时有金属划刮一样的啸声和蛇鼠爬行的沙声,乌鸦在这个有秋果有谷粒的季节吃饱了,站在屋顶幸灾乐祸特别跳特别闹,我村人把乌鸦也称猪屎鸟,认为乌鸦叫不吉祥,通常不久会有人离世;而木槿花一摇一晃,像一群点头哈腰的鬼样认可的样子,让我厌恶至极;也有点恐怖。
   新生都是秋季开蒙,我的学校,在我家对门岗三里地。从我家去有两条路,一条是从下游五里桥折回,还有就是从我家乘船先到对门岗,上河东岸再爬东山走路;乘船过河总路程四里不到,过桥就得五里有多。坐船要给摆渡的杨师爷船钱,他不是每次收费,而是到了谷子油茶全部归仓时的深秋开始,每月每月陆陆续续去附近乘船的组上收谷油,坐过船的当家人看着人口给个大概数。
   乡里幼儿那时读书,没有像现在城里有大人接送,就是小伙伴相约一路,沿着河边山脚走到学校。上游西村新生张敏自小特别聪明,发蒙前已经识不少字,去读书要打我家门前路过,每每约我同行。他爸不愿他乘船,而要他走路,新生也多是在西岸各村,我也乐得有伴。走了不到一个月远路,在一个没有与我同时回家的,迅速黑下来的黄昏,听说大风中走着走着,张敏掉在西河被水冲远了,他不像我很能游泳。第二天拂晓在东岸一丛木槿枝条间找着了他,他是世上我第一个认识,且最早在秋天被乌鸦叫得凋零的人。
   我想我何必舍近求远呀,于是请求父母亲,我还是乘船过渡上学算了,你们到时交些谷子给杨师爷。孩子死这事也吓着了我父母,之前他们唠唠叨叨,要我像张敏那样学习,将来必有大成。我们乡间有句俗话,就是太聪明的人会短命;因而我后来,宁愿一辈子浑浑噩噩无所为,可能源自儿时这次异样创伤的潜移默化。那时不少人家的旱土,其实大部分在河东岸的凹坑,花生红薯豆角高粱等等收成,都得乘杨师爷的船运回西岸家里。
   渡口左侧有棵枝丫伸入河水上空,主干老硬的乌桕树,秋冬有很多白鹭站在枝头,望着缓慢的河水流向五里桥;村里大部分人都指认树是我爷爷所栽,如今瘦骨被缠上很多凉粉果藤。春粒将满,夏果新熟的时候,我每每咂咂嘴,要取下那些肥胖的浆果,成为清凉的季节饮品。终于有一次放学,我忍不住偷偷向上爬树,手上感到有别于夏季的异样冰凉,原来我抓着了一条菜花蛇的七寸,蛇对着我呼呼吐着信子,我啊了一声掉下了河里,几乎在我落水的同时,杨师爷丢下船桨,向我游来,事后我哀求他别将这事告诉我父母。
   乌桕树的不远处有株更高的柘树,柘树的脚底长刺,是现在文玩界炒作的响当当的帝王木。蛇鼠不能通过黄金刺往上爬,我胆子又大了。在二年级的那年秋天,树上鸟巢有几窝野鸽子生出了些小崽崽,我爬上树用绳子绑住了它们的单脚,绳子另一头挂在树杈。在一个月后父母亲要教幼鸟飞翔,它们发现时间完全不是预算那样,急得围着柘木转圈嘶叫扑腾,我要把这些野生鸟拿去集市卖钱;这时候杨师爷用保密条款要挟我放这群野鸽子,我还能怎么办呢,一码挤兑一码,形式公平的交易。我解了绳子让鸟自由飞翔,鸟的父母似乎也不怕我,飞下来救济着孩子,叽叽喳喳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也难怪我父母亲,先前不让我走石路去上学,石头路有如在牛背起起伏伏,道两侧的下面是悬崖峭壁,底部有些是积水潭,有处是星星点点的土堆。母亲神秘兮兮告诉我:土堆是鬼仔坑,就是各队上因事死得早的粪箕鬼的归宿,我想起张敏可能就埋在东山哪处隆起的新泥中。
   低洼地往上攀,有段是一线天,起秋雾的时候,一米外的人互相不能见。东岸这种石路没有扶手,没有树木可以依靠,是随时可能滑倒的云中山路;其实还要感谢祖先,给我们开凿了些横的踏步。天气好时,我还是更喜欢涉水跋山走这里。
   在那东山巅上,有时从岩洞飞出老鹰,它们翱翔,多是向西河的张渡俯冲,因为河里的鱼和村子的小鸡鸭,都靠西岸。我有次看到体型很小的鹞子,追上了比它身体大了太多的山鹰,鹞子不只是抢鹰的食物,还猎杀鹰本身,偷鸡的鹰最后直线坠落,这是生灵此长彼消的隐秘秩序。我也看到路边偶尔跑着的野兔,黄鼠狼,终归没有逮着过一次。至于在山塘偷鱼吃的狗獾猪獾,更是看到了也无可奈何,它们简直如传说中的神犬,跑得要多快有多快,一瞬间山那边不见了。
   到了学校不久,操坪下秋风中摇摆的几簇大花,抓住了我的视觉,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芙蓉。母亲将单瓣木槿花指认为芙蓉,可能是抓着它们的妹妹上了花轿——错有错的乐趣。
   秋冬张渡水面变瘦,枫叶银杏也像稻子黄高梁红,这些掺和的事物,让西河两岸披上斑斓的彩绘。划桨的杨师公这时换成了撑杆,来自我母亲娘家西瑶山的水懒懒洋洋,像被留恋粘滞,河面土沙层就宽阔很多。我秋冬捉野货固型的脚印,有些成为了来年水中还能呈现的春花。在河岸,有经验的人能够识别蛇洞无水且扁圆,鼠洞无水浑圆,而鳝鱼的洞起自水中,偶有气泡带水吐出。有一种竹豚虎牙很凶相,它的洞大且干,挖洞工作量大,我从没有下手掏过,徒羡慕他人的收获。我成就最大的野货出产,是一次在西河田埂,挖到六十多只大的虎纹蛙,非常珍稀,但不知道那天怎么心血来潮,又想到了杨师公逼我放鸟的事,就把虎纹蛙全主动放生了。
   西岸和东山两条上学路上,我最后走到了小学毕业的那个秋天,那年有异于前十一年的累积变化。秋天我们的校园,得归还给划船的杨师公,这破解揭晓了我五年来的一个疑惑:原来我们的校园之前叫东山寺,而东山寺的住持就是杨师公,杨师公被赶出寺院住在石面坦岩洞,他因不会农活继而做了艄公,这也可能是那时宗教大生态的缩影。多年以后,我还知道了他在南岭南边的乳源云门寺,曾经是云门宗虚云大师的门徒,他自己过了多年“应无所往”却摆渡他人的凡人生活,更是有渡我慧慈心性的真正禅宗高僧。
   那年城里的姑姑要我去读初中,这根本是不能拒绝的家族设计,城市已经崇尚读书与考试,在没有航标的张渡,我没有方向的漂泊被戛然而止,拨向升学与远大的目标算计,姑姑俨然成为我新年龄段城堡摆渡的经纪人。自此我的身体,大部分时间,离开了张渡乡野的山水与化露为霜的季候交接。在城市钢筋水泥地游渡,比对张渡曾经的水上飘流,心里偶尔感觉干枯,渴望在城市一角,赚得些滋润的闲时。期间记不得哪个准确时间,我接受了两位穿西装的记者的问询,是关于杨师公的事,老家那边修缮了东山寺也在西岭新建了学校,媒体要做专题,杨师公来来往往反复的直线运载,生成了惠泽四方的意义。今年中秋我拜访他时,他九十五岁了,黄色的僧衣,比秋天的澄黄还明亮,看上去比八十多岁曾经的张敏的父亲,气色还要好很多,张敏的父亲耳已失聪。
   工作以后,恰逢一个雨天我漫步街头,遇上城里旧房改造,受此类比启发,我买了五百根木梁和二十万青砖瓦送给张渡亲们随用随拿,不附条件,只求张渡古屋风中雨中完整无损;有了他们的全面检修加固,张渡来年顺利进入了中国第三批历史古村目录。更多的投入来自张渡乡人力量的汇聚,五里桥拓宽成了一座双车道的拦河平坝,只隔了二个中秋,从枣子坪到下新屋场,就有了两千多亩浅水湾。有了水面,湿地该有的鱼跃鸟飞景观自然生成,也有人工适配;比如后山几十亩以前靠山溪水淋湿养命的平田,也成了湖之上的莲塘,有游人念起江南可采莲或周敦颐的句子来。
   现在,我能说张渡不是空了心的村庄,它也成为我招待一些城市朋友的去处,这些人翻阅城市艳丽和晦暗的画页久了,每每产生视觉和心理的双向疲劳,常常喊孤独喊寂寞;于是我邀来他们游走在东山石林西岭雾岚中,阵阵清风拂来湾湾绿波漾起,近山者智近水者灵,我想灰焦的心也应该抽出新动;如果纵使情深奈何缘浅,就是颓废的他们对不起我,他们只适合城市的路不能适应张渡。
   重阳节这天,日子还是踏着寻常的节奏,太阳从东山升起,过了晌午张渡悄悄飘来些云絮,是那种有层次感的硕大的抱团,我挽扶着年迈的父母象征性登高。望着被微风吹荡的鳞鳞水面,父母都揉了揉眼睛,我一惊:他们的眼中,可能有更多揉皱的时光芒刺。接下来,秋风会拉扯一些身体早衰的树叶为伍,在空中飘零,冬寒也要来,我得为父母提前储备季节的温暖。
   小学说毕业就毕业,那年起,十一岁离开张渡进入城市,我已经过了四个十一年。表明我身份的户籍在现在居住的三线小城,学历证书来自九省通衢,我的职称甚至是首都的国家机构颁发。惜没有一张书面纸片,可以证明我与偏隅一方的张渡湿地保护区自然对话与生态交互的链接历程。张渡是个名词,一方水域,几湾云海,客舍青青,文人的通识通感纠结的是:名词词性指向单一。
   我却是执拗:张渡秋风秋雨中拂过的微物,也足以让我眼眶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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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秋风秋雨中,张渡万物肯定是潮湿的,但是,当读罢作者此文,顿时心中了然,非风雨之故,是浓重的乡愁,潮湿了作者的双眼。尽管作者离开张渡已经四十余载,张渡的一切物事仍清晰如昨。被母亲误以为是芙蓉的让作者厌恶至极的木槿花;走石路上学落水离去的早慧的张敏;摆渡的杨师爷,与他之间的秘密逼得“我”只得放飞来之不易的鸽子;各种水中生物洞穴的区分,收获六十多只大的虎纹蛙,念到杨师公逼“我”放鸟,主动放生;校园归还给划船的杨师公之因,杨师公做艄公的缘故以及他对“我”的影响……张渡的一切已经深深刻入童年的“我”的心中,“我”对她的爱深入骨髓,以至于在城市游渡,心里会感觉干枯,“我”会为求张渡古屋风中雨中完整无损,自己斥资买木梁和青砖瓦送张渡亲们随用;“我”也会在张渡招待一些厌倦了城市的朋友。张渡,是个名词,但是在作者心里,她一直是动词,她的纤细微物都足以让作者思念,心动,泪滴。好一篇美文,是记叙童年记忆里的故乡物事,更是抒发对故土的炽热爱恋,字里行间,真情浓郁,动人心弦。文笔厚重的佳作,推荐赏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10316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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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21-03-10 21:32:31
  感谢您将美文安放我们的流年,祝写作愉快,佳作不断!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回复1 楼        文友:农民老张        2021-03-12 20:01:11
  谢谢老师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1-03-16 22:49:3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21-03-20 16:10:02
  文字很精美,让读者有在场感,乡情文字最能触动心弦。张渡,不只是一个地名,更是一种回忆和念想。情感细腻,文笔流畅,很不错的佳作,学习了!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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