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小村名流:四面公(散文)
一
夕阳,一道余辉仿佛从遥远的西天斜射下来的佛光,把古老村庄沐浴在金辉之中。
此时,四面屋的大门口出来了一个人。他,身材修长,脸色红润,胖瘦适中,身穿一身发黄的军装,一尘不染;点缀在国字脸上的五官,甚是俊朗。他背着双手,留着齐整的大背头,先立于门台,抬头朝天空仰望,有顷,然后伸手掠了掠向后翻卷的头发,似乎要翻卷起泊在他头顶上的晚霞。接着便摆动右臂,伸出左脚,气宇轩昂地迈着齐步,走向幽深的青石板路。
在村庄里,他身上所显示出来的气质和风度,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不了解的人,根本就猜不出他的职业和年龄,说他是军人吧,又好像是干部,说他是干部吧,又好像是演员;说他四十吧,嫌大了,猜他三十吧,又嫌小了。不过有一点,大家是明了的,他不是干部,常年在村子里转悠,就是村里的一个农民。还有一点,也是大家形成共识的,他是全村最英俊的男人。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他是谁?
他就是“四面公”。
四面公是我对他的称呼。他的真实名字,恕我保密,因为确实不宜透露。他有很多绰号,最著名的有四个——百鸟腔、美牛郎、半桶王、花公子。
我认识他时,他的实际年龄已经五十六岁了。一个年近花甲的庄稼汉,一天到晚都在田地上摸爬滚打的人,竟显得如此年轻,如此活力四射,不得不说是一个传奇。
二
舟浦村的地形状似一只大南瓜,一条清澈的溪流如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把这只大南瓜切成了南北两岸。我住水南的柳溪别院,四面公居水北的四面屋,虽然同宗,因隔着水,平时来往不多。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他的认知,因为在村子里,他的名头实在是太响了。
我出生的时候,他已在这个小村活了半个世纪,此后,他又潇潇洒洒地活了五十年,“百年”的时候,他更成为一个古老的传奇了。
关于他的前半生的那些事,我都是从路廊槛的“美人靠”上听来的。据说,四面公的父亲是个盐商,白花花的银子比店铺里的盐巴还要多。过去的财主,铜钿多了,就去买田买地,当然也少不了去买妾的。四面公的母亲是盐商的七妾,来自青楼,长得秀色可餐。四公长到十六岁,其父已年过七旬。
我认识四面公的时候,他是一个光棍,但他又不是一个正宗的光棍,他膝下有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儿子。乡亲说,那是他和戏子的杰作。四面公就和戏子成家,俩人在黄浦江边以卖水果谋生。解放后,他们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有两种讲法。一说是戏子死了。二说是四面公嫌戏子戴在头上的帽子太反动,自个撤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四面公不讲。他一直说自己是志愿军出身。有人不服,他就拍拍穿在身上的军装说,不服不行,瞧我身上穿的,这可是正宗的军装哦,这军装哪里来,实话告诉你,都是当年那些老战友送给我的。疑者一听,也是,不然,解放军送他军装干嘛?
绰号,是人们对某个人的形象概括。四面公之所以一人拥有四大绰号,主要是因为他有四个特点。
一是舌如莲花。他聪明乖巧,伶牙俐齿,见过世面,能说会道,擅长歌唱。他会讲普通话,也会讲五湖四海的话,遇到上海人,他就说“阿拉侬”,遇到四川人,他就说“要得”,遇到河南人,他就说“中不中”,而且模仿能力特强,学啥像啥,故称“百鸟腔”。这也是他走南闯北得来的语言修养,大家对此充满了羡慕。
二是以牛为伍。他以养牛犁田为生,是生产队的“牛郎”,终日和队里的那头黄牛牯为伍。他养牛犁田的造诣颇深,不管是“逐人牛”、“老实牛”,只要到了他的手上,全是规规矩矩的“媳妇囡”。他犁的地,畦齐土深,泥细面平,从不漏水,故而人称“美牛郎”。作为庄稼把子,这是他在村中可以有说话本钱的根基,谁也不能动摇,他也以此为荣,说,自己这辈子不属牛,但与牛有缘。
三是嗜酒如命。他一日可以水米不进,但决不可无酒,无酒就没法活。他是舟浦头号的“酒老龙”,白酒、红酒、黄酒、啤酒“四中全会”,酒量特高,一人可饮半水桶的糯米酒,号称“半桶王”。有人说,喝酒多了会影响寿命,而四面公则是个例外,他的年龄喝下的酒,得跟着半个酒厂,他一听人们夸奖他能喝酒,更是来精神。
第四个绰号叫“花公子”。这不难理解,因为他原本就是一个公子爷,人又长得俊。只是这公子爷不仅颜如玉,面如花,大家是以他和“戏子”那段故事为依据的,其实,四面公也就是娶了个妻,“花”这个字,他不买账。
三
记忆里,四面公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他特能歌唱。时至今日,如果要我去评选乡村最佳歌手,我会首推四面公。
那时候,田地是集体的,但家家户户都会有一丘或大或少的自留地。春耕季节,乡亲们都会请四面公犁田。常记一个镜头:青灰色的天幕下,细雨绵绵,山坡上的桐花开得如雪如云,田野上就会时常飘来一阵悦耳的歌声。那歌声嘹亮、高亢、浑厚、婉转,犹如一只云雀在叫,歌词是唱歌人随意现编的:“哎……牛不吃草哟不会拉犁,人不吃酒哟无力把犁……”歌声一落,有人便送啤酒来了。歌声出自四面公之口,会长翅膀,传递着一种信号——告诉田主他想吃酒了,没酒,田犁不下去了。
我们这些小屁孩,平时是很少有机会和四面公待在一起的,唯一的机会,就是在结婚典礼的拉歌会上。
我认为,舟浦有一个习俗,是很值得传承的,遗憾的是近年来失传了。当时,但凡有人娶媳妇办喜酒,都要举行一个隆重的结婚典礼。说是隆重,其实不然。就是洞房花烛夜,新郎和新娘要在自家的厅堂里,摆一溜桌子,用花被单盖住,放几盆糖果和香烟,男女双方各坐一边,成隔桌相望之势,一番简单的仪式之后,双方你一歌我一曲地进行拉歌。女方的,大多是新娘的闺蜜和表姐妹,个个能歌善唱。男方的,则是村子里的一些青年男女,场面甚是热闹欢快。我们这些小屁孩,很喜欢去拉歌,因为每唱一支歌,新郎官就会分给我们一粒糖儿。年纪稍大点的,基本上都站在一旁看热闹。但四面公则不然,他是场上的绝对主力。他的肚子里,有唱不完的歌。他不仅会唱歌、唱戏、唱山歌,而且还会现场编歌。我怀疑,有一首歌叫《山歌好比春江水》的,应该就是唱他的。每次拉歌,只要四面公在场,凯旋而归的,一定是男方。
一个人,对于村中的喜事有着特别的意义,在农村那可是了不得的,四面公,每一场婚礼都不缺席,总是把欢乐带给新婚的人,带给那个家庭。四面公说,多我一个人就像多了一个剧团。过去有请剧团到家演戏的习俗,解放以后就不时兴这个了,四面公就充当了剧团的角色。有人说,当年钱学森从美国回国效力,美国人阻挠说,这个家伙差不多顶一个师。四面公说自己起码顶一个团(剧团)。
村子里毎年都有不少后生娶媳妇,我们拉过不少次的歌,基本上,我们都和四面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并肩战斗。惟有一次,我们成了敌人。那年,狗丽的三哥从外省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那女子孤家寡人一个,没有送欢队,没办法,只好拉上我们这些小学生充当娘家人。那一夜,经过大家的精心策划,我们终于把四面公斩于马下。原因很简单,经过那么多次拉歌,我们深谙四面公的套路,他唱来唱去就那么几首老歌,几段戏词,几支山歌,其他的都是他现买现卖的,唱过了,他也就忘了。一开始,我们就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是他平时的打头曲。他唱罢《东方红》,我们就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唱罢戏曲,我们就率先唱他的《什么开花双对双》。当我们唱《我爱北京天安门》时,他便开始瞎编了。他眨巴着眼睛唱道:“青蓬蓬,蓬蓬青,死人塆出了个白妖精……”他尚未唱完,就被主特婚礼的村支书耀宗公喝住了。耀宗公说,百鸟腔,你瞎编个啥呀,人家办喜事,你唱什么死人塆和白妖精呀,好了,结婚典礼到此结束。
四面公朝我们耸耸肩,咧咧嘴,笑了。他是一个大度之人,天生不会生气。他没有多少本事,但大家都乐意捧着他,他也的确会给场面增加喜庆气氛。“演砸了”,他也埋怨村支书说,连个送出培训的机会都没有,不花钱,办大事,办这样就不错了。他说得在理儿,大家支持他,继续捧场。
四
四面公多才多艺,风流倜傥,但在村里的口碑很是一般,威信不高。
他嗜酒,经常烂醉如泥,不醒人事。私底下,人们都说他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喝寂寞”。往往,他出门都是风风光光的,回家时,便是一个东歪西倒的醉虫了。他隔三差五地就要大醉一次。醉了,踉跄至家中,不上床,径自走到牛栏里,把牛屎当清水往脸上抹,躺在牛边呼呼大睡。这样的人生并不可爱,反而可恨,人们哀其孤独,但怒其自馁。
这的确有损斯文,然这还是次要的。让他真正威风扫地的,是他站过供销社门前的“柴油桶”。站柴油桶,是舟浦自行创造的一种土刑罚,主要针对一些做恶多端的坏分子和反动派。四面公不是什么反动派,他吟作风问题而受罚。那是一个冬日,寒风刺骨,四面公的上身被扒个精光,脖子上吊着两只破鞋,站在柴油桶上享受了半天的北风吹,差点就被冻死了过去。这一站,暴露了他身上的一个秘密,乖乖,他的胸膛上,竟绣着一朵永不凋谢的红牡丹。事后,有人去寻根刨底。他说,此花是那个戏子绣的,她的名字就叫红牡丹。
全村人都在期待,期待那个名叫红牡丹的戏子出现。然而,红牡丹,包括那个被四面公吹得比仙童还俊巧的儿子,始终没有来找他。
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乡亲们都希望村子里能开出一朵红牡丹,想不到,红牡丹迟迟不现身,四面公倒把一个“白骨精”给勾来了。她姓田,名三嫂,家住月门头,是一个名扬四里八乡的媒婆。田三嫂,青春三十好几,桃花眼,水蛇腰,走起路来“三节扭”,她自诩是月老的外甥囡转世,可乡亲们并不搭理她。
在舟浦,按照习俗,男婚女嫁,男方对媒人的谢礼,是要送一只带耳朵的猪头的。田三嫂以往也只收猪头,与四面公相好后,猪头照收,外加一条,再配一副猪腰子。四面公的年纪比田三嫂足足大了两轮,但田三嫂却一直专情于他,痴心不改,让人唏嘘不已。
乡亲们说,花公子就是花公子,只有四面公才能降得住田三嫂。用看好的话说,就是一物降一物,或者说,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大家也乐见四面公从此可以幸福晚年。
五
可谁无法猜透,两个人为什么就是不结婚。
据知情者透露,田三嫂一直想嫁给四面公,但四面公一直不点头。不过,他曾对田三嫂许过一个承诺,说假如他能活到七十岁,就娶她。乡亲们听了,心中更生出疑窦。
令人们大出意外的是,四面公不仅顺利地跨过七十岁的坎,而且有滋有味地活到了一百岁。他是一个讲诚信的人,七十岁那年,真的娶了田三嫂。宣布成家的那天,他们摆了十桌薄酒,请乡亲们大吃了一通。年老的时候,村里想把他纳为低保对象,四面公不从。为什么,暗地里,他有贵人相助。自从一过七十,四面公每个月都会收到一笔神秘的汇款,每次都是五千一万的。寄款人不具姓名和地址,只知道是从大上海寄来的,甚是诧异。什么叫“四边风”?什么叫吉人自有天佑,四面公也。
转眼到了四面公的百岁生日。
那是十月间的一天,天空湛蓝,田野金黄。村庄里突然来了一辆高档的奔驰商务车,车上下来了六个时髦的人。三对气度非凡的男女,两个银发鬓鬓,两个正值中年,两个靓男靓女。他们在乡亲们的引领下,来到四面屋。那位银发老者,长相酷似四面公。他见到四面公,老泪纵横,跪拜在地,泣道,阿爸,我是您的儿子。谁能想到,他就是当年四面公和红牡丹生下来的儿子,另外的,是四面公的孙子和曾孙。时隔八十年,他率着家人认祖来了。
是夜,村庄沸腾了,四面屋大摆酒席。一为四面公庆贺生日,二为父子相认。儿子还带来了一只精致的楠木盒子,他告诉四面公,里面装着的,是红牡丹的骨灰。红牡丹生前嘱咐,要将她的骨灰送到舟浦安葬。
就在这个全家团圆之夜,四面公在连喝三杯葡萄酒后,在银色的月光下,走了。他闭上眼睛半个小时后,田三嫂也跟着他走了。
那夜,天上的月亮很圆很圆,圆月的旁边,有两颗星星在闪烁。后来有人说,那颗白星星,是田三嫂,那颗红星星,则是红牡丹。那么,四面公是那轮圆月吗?大家无法形容他们的美好,以星月来比喻他们,是一种羡慕还是怀念?
末了,我想再啰嗦几句。
为写此文,我犹豫了好久。后来我想了半天,认为他是村庄里的一个名人。斟酌再三,我还是把他写出来了。真是应验了《红楼梦》的那首开卷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红尘嚣嚣,人生百态。我想,四面公的一切是是非非,就留给读者朋友们自行评判吧。但有一条,四面公做得很好,人生得意与失意,不因红尘的得与失,而能够虽红尘而依然向好,不断绽放人生的精彩,真值得我们羡慕。
我想起一句话,与其不开心,就算活得再长有什么用!这句话,对于四面公可不好使了,有过不开心,更多的是敢于去寻找自己的开心,百岁是个坎,不过去也无悔了。四面公开心吗?他用一生回答了我们一直探讨的问题。或许,这就是我写这个人物,这个村子里的名流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