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春，总是遮遮掩掩，乍寒乍暖。本已是立春节气，但山腰的那团寒雾，依旧没有散尽的意思；冰冷的细雨，总是不经意间从一个山头飘向另一个山头；风带着冬天的凛冽，狂乱地钻进丛林间，卷走一地落叶……山中岁月，总是在季节的轮回中周而复始地进行着。从立春到雨水再到惊蛰，春的气息越来越浓郁，最明显的变化，是村头那棵老梨树终于开满了一树洁白。春，还是来了，尽管它来得如此缓慢。
　　 山里人对花的印象，总是定格在房前屋后的桃红李白以及漫山遍野的油茶花开。如果说桃李花开是春的脚步，那又如何解释开在秋末冬初的油茶花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以至我对春天的定义，不是一个季节，而是一段时空。也不知是哪一代人，在山里种植了无数的油茶树，一片连一片，一山接一山。这种花果同期的植物，让山里人在采摘油茶果的同时，置身一片洁白的花海当中，以至于每次伸手乃至每次睁眼，都与油茶花有着碰撞和交集。洁白的油茶花，一团团，一簇簇，在万物苍桑中独自绽放着大山的神奇，让人模糊了季节的慨念，像极了山中那些不分昼夜的日子。油茶是希望和寄托，是自信和底气。无论日子如何艰难，锅中从不缺失茶油。还有，变卖茶油或油茶籽，更是解决生活之需的一大来源。
　　 桂西山区，沟壑纵横，土山和石山交替呈现。油茶只生长在土山上，以至让生活在石山地区的人们，无比羡慕。庆幸的是，我的老家在一个山坳里，右边是古木参天的大石山，左边是延绵远方的油茶林。因此，我与油茶林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大山的每一个角落。
　　 霜降前后，正是采收油茶果的季节。漫山遍野的油茶林里，晃动着攀爬油茶树的身影，静静的大山，跳跃着、忙碌着，人们的话语声从一山传向另一山。采收后的油茶林，总会有些遗漏。当主人宣布采摘完毕，拾遗的人们便开始“散茶籽”。记得读小学时，学校还专门放假几天，让学生们勤工俭学“散茶籽”，以至每一片油茶林，都有孩子们奔跑的影子。“散茶籽”让山里的孩子们有了过年钱，男孩购买鞭炮，女孩购买发夹。所以，我敢断言，山里人对油茶果的期待，超过了对油茶花的欣赏，包括大人和小孩。黄色的花蕊，纸白色的花瓣，油茶花并未带给人过多的视觉惊艳。但漫山遍野的油茶花开白了每一个山头，那种震撼，只有置身其中，才有深刻的体会。一直以来，我都敬佩油茶花。油茶花没有牡丹花的富丽堂皇，没有玫瑰花的娇艳传情。但无数花朵开满大山，装扮着清冷的初冬，充满着季节的能量。
　　 封闭在大山深处的人们，胆小怕事，对山外的世界充满着惊恐和忍让，不敢竞争。油茶花不争春光，开在秋末冬初的寒露风中，亦能绽放着别样的精彩。无数的山里人，像极了那漫山遍野的油茶花，没有芬芳美丽，却也开满山间；没有雨露春光，却也洁白一身。房前屋后桃花、李花、梨花……总是在不经意间长出花蕾，渐渐地，山村便在一树树的桃红李白中重复着季节的更迭。
　　 如果说油茶花遗忘了春天的所在，那桃花是在告诉人们，春天来了。山中的日子单调而忙碌，春天在诗人的眼中，是个百花争艳、草长莺飞的季节，但在农民的眼里，却是个赶着耕牛、扛着犁铧，忙于耕作的日子。清苦的岁月，让山里人对花的欣赏，只停留在一个季节的知晓。我在想，如果山里人的春天没有犁铧的枷锁，那桃红李白装扮的山村，也会让山里人沉醉其中。只是，山里人对花的欣赏，就像父亲看着营养不良的女儿在展示美丽，心中满是沉重。桃树、李树的种植地方，总是在那个偏暗阴冷的角落，或在最贫瘠的地块上。在山里人的眼中，粮食才是关键，好的地块都用于种植粮食作物了。
　　 没有专门护理，也不期望桃李满枝头。山村的桃红李白，总随着季节年复一年自然开放。如果夏天桃李结出果实，是额外收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家没有一株像样的桃树或李树。以至于我们不能吃甜蜜桃子或清脆李果。哪怕是满树的桃花、李花，也都是别人家的开得最好。堂哥家有很多果树，除了桃树、李树，还有梨树、柑橘、柿子等。每天放学，堂哥总会爬上那棵结得最好的桃树上，而我就等在桃树下，堂哥会摘两个大桃子，从树上扔下来，并叫我接好，以免摔成了几瓣。
　　 在山村，粮食足够维持全年的人家不多。堂哥家田多地多，有余粮，堂哥的生活条件比我家好，但他也比我更累，每天都被加干更多农活。艰苦的生活条件，让山里的女孩们大都没能读完小学就辍学务农了。一般父亲对女儿说，“家里农活太多，你不要去学校了。”第二天，儿子背着书包走向学校，而女儿却背着背篓走向农田。贫困的家庭条件无法让孩子们个个都有读书的机会。如果一定要在男孩与女孩中作出选择，女孩就自然失去读书的机会。还有，山里人认为，女孩长大是要出嫁的，读再多书也没有用，最后还是别人家的。落后的封建思想残余，让山里的女孩们早早就走进田地，等待她们的，将是出嫁，然后是为别人生孩子。哪怕学习成绩很好，希望的花朵，也常常凋谢在封闭的大山深处。桃李花开的时候，女孩们都喜欢摘上一朵，插在发髻上。
　　 无论生活如何贫困，封建思想如何根深。我想，父亲是爱女儿的，只不过，如果一定要在儿子和女儿中作出痛苦的抉择，那么，山里的人们还是选择儿子。因此，我有个痛苦的判断，山里的人们不是不爱花，不是不懂欣赏花，只是，他们害怕看到花，害怕失去花。以至于桃李花开的季节，父亲们的脸上总是忧愁的。如果说漫山开放的油茶花给人希望，那桃红李白给人更多的是点缀生活。一日三餐可以不吃桃子，但一日三餐不能没有茶油。因此，山里人不指望桃花开得多红、李花开得多白。
　　 其实，春风和煦、桃李花开的山村是非常富含诗意的。苍老的桃枝、开出一树嫣红，高过屋顶，掩满大门，一树的桃花，到底有多少枝、多少朵，数不清。此时，让人有种力量的感觉，一种来自花开的力量。“花无百日红”。飘花的季节有伤感，有悲壮，但也有一路的轻盈和洒脱。
　　 曾经，我有过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我希望山里的油茶花少开些，最好是一朵不开。这样，来年就不会有压满枝头的油茶果。这样，我就不会看见父亲每天都忙着走进油茶林。采摘油茶果是一件极其艰苦的活，胸前要挎着一只布口袋，爬上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的油茶树，一颗颗油茶果采摘装满布口袋后，再从油茶树上爬下来，倒进大蛇皮袋里，爬上爬下，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上百遍。油茶叶边带有锯齿，一遍遍地割在人们的脸上、手上；花果同期，油茶花蜜的粘性极强，把人们的头发粘成一坨，很难捋开；油茶木上粘附着一层灰质，让采摘油茶果的人们全部变成“花脸猫”。这样重复的日子，要持续一个多月。因此，看不到漫山的油茶花，我就不会联想到采摘油茶果的艰辛情景。漫山的油茶花是希望，也是来年采摘重任。
　　 油茶林会赶在春天的到来之前，完成一季的花开任务。无声无息，油茶花大都凋零在花蒂上，看不见无数的花瓣随风飘落，没有太多的伤感。而桃花、李花的凋谢过程，就显得尤为悲壮。花瓣一片片掉落，直至满树的桃红李白变成了青嫩的叶尖，那最后的几朵小花，也被淹没在不断扩张的叶片中。山中的桃红李白，在春风一遍遍吹拂中，结束了到来和回去的旅程。山中的日子，又将开启着年复一年的征程。
　　 “要想走出大山，就要好好读书。”这是山里人的教诲。可是，真正能“好好读书”的人又有几个？要么成绩差得要命，要么半途被迫回家务农。山里的孩子本来接受教育就不全面，有的在去学校之前还先得拾回一捆柴火，有的从家到学校要走上几个小时。寒冽的冬天，每人提着一只火盆，教室里到处是火烟，孩子们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样的学习环境，是山外孩子想象不到的。庆幸，我的成绩还好。或许是因为贫穷，我的朋友只有书本和作业；也许是田地较少，我没有被逼着回家种地。
　　 有限的土地无法满足人口不断增长的需要。穷则思变，山里的人们不再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家中那几分薄地上，纷纷走出大山，走向工地，走进工厂。外出务工的收入是种地收入的数倍、数十倍。山中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人们一天比一天富足。山里的孩子们不再因为贫穷而辍学，“重男轻女”的思想渐渐成为一种过去，女孩们的春天也到来了。不曾想到，随着国家易地搬迁政策的实施，山里的人们又逐渐搬出大山，世代居住的山村，渐渐人去楼空。我也因为读书，有了一份稳定职业，从此告别大山。
　　 春天又来了，右江河谷一带芒果花开，压满的枝头，延绵数百里。麸色的芒果花细密繁多，山山相望。我知道，这是果农收入的主要来源，因为右江地带的芒果已销往全国，乃至海外。一朵细如糠麸的芒果花，我无法赞美它的美丽。但一片片、一山山的芒果花，让我无比震撼，一种力量的震撼。而此时，我总会想到山里那漫山遍野的油茶花和桃红李白点缀的山村，那里有我对春天的曾经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