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随影而行(小说)
四月五日上午九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有风,风能荡动树叶。
楼下有棵树,树叶在风中蠕动,只能是蠕动。从树顶看,它动得真诡异,不是植物那种灵动,倒是挺像绽开的动物内脏上爬满蛆虫的那种涌动,瞧着让人很不舒服。
此刻,秦伟不知自己为何会产生如此的思绪。是呀,每年的这个时候,他的情绪都不是那么稳定,他也知道这是为了他的父亲。父亲秦大壮已去世多年,他在这个世上的最后时光是秦伟陪他度过的。那是在中南医院住院部的507号病房,在那痛苦与温馨交织的一百八十多个日日夜夜里,他们父子之间有了这一生中少有的密切交流,父亲给他讲得更多的是从前的事情,听了这些,秦伟便觉得一个他曾认为平凡的生命突然变得伟岸。从那一刻起,他蓦地产生出一种想把他写出来的冲动。然而,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正确的切入点。今天,现在,他终于从那棵树得到些许感悟。他必须尽快将它写出来,也极害怕这些新鲜的记忆,会被生活的蛆虫慢慢啃食和吞噬。
那么,他便返回到书房,打开了静卧在书桌上的电脑。
他在它上面写道:
那年,他十三岁。因为家境贫寒,不得已,经人介绍进入资本家的纱厂做起了童工。
他有名字,叫秦大壮,是他爹给起的。其寓意可能是希望儿子高大强壮。然而,大壮却没按他爹的想法来,生活中的他长得精瘦,眼睛大得几乎可以忽略脸面。在厂子里,工头老刁从不称呼他名字,用他时就喊:“大眼猴,过来,跟老子去搬挖子。”
“挖子”就是纺纱机上的螺丝带孔套垫,铜的。装“挖子”的箱子不大,盛满“挖子”却很重,足有五十斤。
像往日一样,工头叼着纸烟在前面走,秦大壮就搬着木箱在后面步履蹒跚。
今天,老刁不知吃了什么邪药,走时,不停地扭头大声催他。这两日,大壮正跑肚拉稀,身上没什么劲。老刁一嚎,他就心慌气短,一不小心,便连人带货扑倒在地上。
老刁听到声响,回头看时见零件撒了一地,顿时怒不可遏,朝着在地上挣扎的秦大壮大骂道:“狗日的,一早上没吃饭呀!瞧,把东西都摔坏了,这月从你工钱里扣。”
秦大壮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拖过来木箱,小心地将零件装进去。他的头在眩晕,手上动作便迟缓了许多。耳边,老刁还在大声斥责。于是,他忍不住转脸拿眼瞪了他一下。
这下,老刁就更有气了,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秦大壮受痛,放声大哭。
老刁威胁道:“还有脸哭?再哭老子打死你。”
正这时,那边负责维修的李晨光放下工具走了过来。从厂房外透进来的阳光,将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映照得更加高大。他身穿蓝色帆布工作服,短头发,大眼睛,浓黑的眉毛,左边角上因伤缺了一节,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英俊。相反,配上他一脸络腮胡子,更显得大胆豪气。此刻,李晨光扶起来地上的秦大壮,然后笑着对老刁说:“他一孩子,何必对他生这么大的气?”
老刁怒气未消,他对李晨光说:“老李,我跟你说,别看他小,翻着哩。昨天,老子让他出去买包烟,狗日的就是不肯,早想着要收拾他啦!”
李晨光上前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刁哥,瞧我面,算啦!”
闻言,老刁横了秦大壮一眼,似乎泄了脾气的对李晨光说:“好,老李,今天就看你面饶他一回。”说完,丢下这里就要走。
李晨光忽然扯住他说:“刁哥,有件事儿要麻烦你。”
老刁瞅着他问:“嘛事?”
李晨光笑道:“是这样,最近活紧,我那缺个帮手,就让大壮跟着我吧?”
老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随便,要,你就拿去。反正是个废品。”
这样,在“楚兴”公司,秦大壮便有了自己真正的师傅。
这天,棚户区里,秦大壮随着他母亲边走边问,他们在寻李晨光的家。今天,她想领儿子去行拜师礼。
走了好一阵子,母子俩在货场旁边找到了李晨光的家。
低矮的木板房、昏暗的煤油灯。当李晨光将这母子俩让进屋里时,他们第一眼就看见凌乱的床上躺着一个老妇人。李晨光放大嗓门朝着那个方向说:“娘,来客人啦!”
他娘听见了,挣着想起身,大壮他娘赶忙过去将她轻轻按住,嘴上说:“婶,别起来,天凉着哩。”
其时,秦大壮早就把一拎纸包的点心放在房中央的饭桌上,李晨光正要说什么,恰这时大壮娘转过身来,她笑着对李晨光说道:“这是孩子的一份孝心。”
李晨光听她这么说,忙道:“嫂子不必客气。能和大壮成为师徒,这都是缘分。况且,这孩子的性格与我还挺对路的。”
“是呀,大壮在家总说师傅对他好。这孩子从小就没了父亲,性子有些儿倔,望师傅不要计较。”大壮娘说着,眼睛里就有了泪。
李晨光正不知怎样安慰她,这时,他母亲在黑暗中说:“唉!都是苦命人,苦命人不帮苦命人,谁帮?”
闻言,大壮娘忙止住泪过去替她掩好被子。她说:“婶,不让您起身的。我们一会儿就走的。”说完,便喊她儿大壮:“过来给你老太磕个头,就算是认了门啦。”
秦大壮依言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他娘又说:“还有师傅。”
李晨光忙抬手止住。
出门前,李晨光硬要秦家母子将点心带走,大壮娘哪里肯依。末了,她说:“我在西街替人做缝补,师傅若有将洗,可叫大富带来。”
李晨光笑了笑,没做回答。
这天,秦大壮回到家中,他娘就问:“去师傅家啦?”
“是呀。”大壮喜滋滋的答。
“每回只听你讲师傅、师太,却从没听提过师娘。”大壮娘问。
“嗯,师傅有过师娘,后来嫌他穷,跑了。”大壮说。
“这孩子,听谁说的。你师傅那么好的人。”大壮娘说。
“听工友说得呗。”大壮说。
“可怜。”大壮娘说。
“才不,我师傅才不可怜。他每天欢实着哩。”大壮说。
“这话是咋说的?”大富娘问。
“每次我去师傅家,他家都聚着许多人,有男有女,说说笑笑,可热闹啦!”大壮说。
“他们说些啥呢?”大壮娘问。
“啥都说。有时,还找理由把我支走。他们还真把我当小孩,有一回,我装着走了,又返回去听,便听见他们说什么北伐军什么的。其中有阿姨说配合、帮助。师傅就说对,我们要行动起来。”大壮说。
闻言,大壮娘一脸的惊恐:“哎呀!他们该不是革命党吧?”
那时,她走街串巷收洗衣物,也多少听人说了一些。
大壮问:“啥叫革命党?”
大壮娘说:“就是……就是……,反正我也说不清楚。”她肯定不能当着儿子的面说那些人不好。
末了,她很慎重的对儿子说:“大壮,你师傅那还是少去。”
“为什么?”大壮问。
大壮娘不说为什么,只说:“以后你就会明白的。答应娘。”
大壮嘴上答应,背地里却去得更勤。
那年隆冬,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棚户区的屋檐下挂满了长短不齐冰溜子。在这个恶劣的天气里,别的孩子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而秦大壮却要奔走于自己与师傅两家之间,他要把母亲做好的饭菜送去师傅家。
师傅有许多天没回家了。秦大壮自愿承担起照顾师太的任务。他有时间,工厂停工了,后来听说是叫罢工。那时,罢工的还有许多厂子,连铁路上都罢了。
某天,工头老刁哈哄着大壮去上工,他对他说:“你师傅是共党,该死的货,却不要学他。”
大壮理直气壮地回:“你才是该死的货。”
老刁就想打他,嘴里骂:“婊子养的穷鬼,都长着一样的骨头。”
大壮从地上抠块石头向他砸去。返身就跑。
老刁边追边骂,脚下一哧溜,便摔倒在地上
开春了,师傅还没回来,有消息传来说,他被军队捉去砍了头。
再往师傅家送饭,便常有陌生人挡住他问话,大壮对他们说:“我给亲奶送饭,咋地啦!”
有人就说:“若不看你小,早就赏你一颗花生米了。”
为了照顾师太方便,大壮与母亲商量,要把老人接到自家,母亲欣然同意。
春末夏初,某个深夜,城市里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天明,街上就听人喊:“胜利啦!快去欢迎北伐军进城。”
北伐军胜利了,要是师傅还活着多好呀!秦大壮想。师太为了想师傅,眼睛都哭瞎了。
这天中午,秦大壮下班回家,刚走进小巷,邻家小孩就对他喊:“大壮哥、大壮哥,你家来当兵的了。”
闻言,大壮赶紧往家跑。到门那,听见母亲高声和谁在说话,她很兴奋。
秦大壮踏进家门一看,那一刻,他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屋里小桌边赫然坐着他的师傅李晨光,在他身边还站立着一名年轻的军人。
见他进来,师傅慢慢站起身微笑着看着他。近年余不见,一身军装的师傅仿似比从有年轻了许多。大壮扑过去抱住师傅,大声地哭泣起来。
李晨光笑着安慰他:“别哭,以为师傅死了是吧?革命没成功,师傅是不会死的。”
秦大壮似懂非懂,他止住哭声对师傅说:“师傅,我要同你一起去革命。”
李晨光抚着他的脑袋说:“你还小,要去上学读书。”
秦大壮说:“我不读书,我要跟着您。”
李晨光笑道:“书还是要读的。等你长大了,师傅来接你的。”
大壮仰脸问:“真的吗?”
那个年轻人笑道:“我们营长绝对说话算数。”
闻言,众人俱都哈哈大笑。
读书。师傅给秦大壮安排了一个极好的老师,这个老师就是他现在的师娘王清芳。大壮后来听说,师傅很早就加入共产党,并且在武昌地下区委担任组织部长,因工作的需要,也为找一个表面身份,他潜入纺织厂。那时,王清芳是师傅的联络员。北伐军进城之前,师傅组织罢工身份暴露,于是,党组织把他转移到城外,让其主要负责对部队的接待工作。那时,师傅也参加了攻城的战斗,因其熟悉地形,作战又勇敢,党领导的“铁军”就吸纳他进了部队接替了牺牲的王营长。他和王清芳也是那时确定了夫妻关系。
在学校,秦大壮比别的孩子要大得多,但在清芳老师的教导下,他进步很快。学习之余,他还领着孩子们上街贴标语、做宣传。有时,他也学着师傅的样子,站在广场上对市民作演讲。
那年的夏天,大壮在清芳老师的介绍下加入了共青团。
清芳老师说,等他年纪再大些,就送他去农讲所。
大壮听说过那个地方。他知道,从农讲所毕业,就可以和师傅一起并肩战斗了。
然而,他没能等到那一天。
来年的夏初,一个乌云密布的日子,他再次把瞎眼的师太接到自己家里。这次,是清芳老师亲自上门来请求的。她来得及也走得急,从她嘴里,大壮知道国民党叛变了,到处在“清党”。“清党”就是清查屠杀共产党人。
师傅这回可能凶多吉少。王清芳说,关于她的婆母,她能想到的只有她的这个学生了。
秦大壮一口就答应下来。但是,他根本未想自己潜在的危险。不管他的年龄,到底上街游行、宣传、演讲都有他的一份。所以,至那以后,他行事都很低调。为了不引人注意,便在家附近的货场干起了搬运工。
一天,工联有两个人来到货场,通知派人去参加来日的公审大会。老板见大壮人小也出不多大力,便派他去了。
次日早上十点,街区广场上聚满了人,此次公审不比之前,被公审的只一人。当那人被押上主席台时,混在人群中的大壮往台上一看,立时,他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台上被人扭着的正是他的师傅李晨光。
那天,上台发言的群众代表是大壮曾经的工头老刁。
老刁发言时咬牙切齿、丑态百出,其历数李晨光种种“罪恶行径”。末了,强烈要求将这“匪首”点天灯、挖心挖肝。
他们真这么做了。师傅被绑在行刑架上,他们将一根铁钉从他的头顶钉入,然后点燃蜡烛转进钉子尾部。秦大壮瞧着,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他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动,眼泪顺着脸颊一咕咾地往下掉。
这时,他听见师傅大声喊:“杀吧,共产党人是杀不完的。革命一定会成功!”
刽子手冷笑道:“你马上就成功了。”说完,恶狠狠地将匕首插进师傅的心窝……
人群中有人发生惊恐地喊叫。
师傅牺牲了,大壮决心要为他报仇,他首先要攻击的对象就是老刁。
经过几天观察搜寻,大壮找到了老刁和他姘头的居住处。那天深夜,大壮摸到他的门前,先用粗铁丝轻轻将门锁款绞死,然后将从货场偷出的汽油灌进门里……这就出现秦伟梦境中的一幕。
此时,大壮要亲眼看见仇人烧死,这便耽误了逃跑的时间。当他奔出巷子口,一个警察吹着哨子向他撵来。随着哨子声,追他的警察越来越多。大壮玩了命地往长江边上跑,到了江边,不远处的警察已朝天鸣枪。情急之下,他顾不许多,一头便扑进水里。
秦大壮不知在江水里漂了多久,在一个回流处,他被推到了岸边。此时,天已放明,大壮爬出江水,慢慢起身往岸上走,四下张望,只见开阔的沙岸上散放着十几具尸体,男的赤身裸体,女的有人用沙草将要紧部位掩住了。大壮知道,这些全是被处决的共党,扔在江里就漂到了这里。
此时,大壮的心早已麻木,他不能想其它,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些逃,逃得越远越好。
几天后,大壮一路乞讨来到一个小镇边上的铁匠铺,在那,他瞧见他们招学徒的广告。想想自己也没地方好去,便应招进了铁匠铺。
铁匠师傅的年纪大约四十来岁,浓眉大眼国字脸。看着他,大壮不觉想起了李晨光。
巧得很,他也姓李,叫李天。李天的妻子姓马,有个独生女儿叫李苦丁。
苦丁比大壮小两岁,混熟了,老缠着他给她讲故事。
那时,店里白天替人打农具,大壮就学着打下手。夜里,李天还在干活,却不让大壮参加。
有一天,李天让大壮和苦丁推着小车将打好的东西送到附近的那个村子。大壮去了,他掌着车把,苦丁在旁边推。车上装的什么他不知道,都用麻布包着,车挺沉。
进了村庄,有人过来接应。他们把车推到一户院子里,卸货的时候,大壮突然发现屋子里有个女人在来回走动,便觉得这身影好熟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走过去一看,立时惊呼道:“师娘!”
女人也看见了他。惊喜道:“大壮!怎么是你!”
说话间,快步出门一把将大壮搂在怀里。
大壮放声大哭,他说:“师娘,可找到您啦!”
王清芳轻轻拍着大壮的后背,柔声说:“这下好啦!”
大壮泪眼朝着师娘,悲声说:“师傅他……”
王清芳点头说:“知道了。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大壮,你要向你师傅学习,要随着他的身影一步一步向前。”闻言,大壮坚定地点了点头。
王清芳接着说:“虽然有许多同志牺牲了,但是我们仍然在战斗。”说着,她用手一指那些由大壮运来的大刀、长矛。
大壮说:“我也要参加!”
经过数月的准备,秦大壮跟随王春芳参加了毛委员领导的“秋收起义”。他们一起上了井冈山。
在此后的岁月里,秦大壮参加过长征,打过小日本,三年解放战争后,已是解放军师长的他还去过朝鲜战场。
关于那些细节,秦伟愈写愈激动。他对自己说,如果早些知道这些,就不会对自己的父亲有那么多怨言了。他是父亲在四十岁时出生的,按理说,他应该最疼爱他,可是,作为省经贸局长的父亲却对他没有任何的帮忙,一直等到退休,他秦伟还是个工人身份。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后来,还是他母亲李苦丁告诉了答案,她说:“你爹一生都在追随着那个影子,他作的每个决定都是在心里请示过他的呀!”
秦伟当然知道母亲说的影子是谁?于是,他给这本回忆录起的名字就叫一一《随影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