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午十时许，一个像破门板一样摆动的身影，在去灯盏坪的山路上飞速地移动着。
　　 他就是任家沟的老光棍陈瘸子。
　　 去灯盏坪，只就山路少说也有三、四十里。在村代销点喝酒的时候，陈瘸子得到一个消息：灯盏坪有个叫桂花的女人的男人死了。他先是一愣，接着仰天大笑，笑毕，扔下清可见底的半碗酒，就风一样地冲出了代销点。他很清楚这趟路他必须得走。
　　 陈瘸子一路走一路问，到了下午五六点钟终于赶到距灯盏坪只有百八十米的浅子桠口，他不再往前走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已问过村里路过的人，他们告诉他，小山凹凹里办丧事的那个就是桂花家，这就是说桂花的男人的确死了。
　　 现在他只有一个愿望，远远地看一下桂花就好。
　　 不久，鞭炮声响起来，接着是抬丧锣鼓响起，跟着就看见丧葬队伍鱼贯穿出桂花家院坝缓缓地向后山坡小径爬行。
　　 从丧葬队伍里，他找到了走在前头的桂花。陈瘸子无限感喟：可怜的桂花啊！
　　 在桂花的身后，有四人抬着棺木，再后面有四五个人，陈瘸子不认识。山风有些大，桂花的头发被吹得有些散乱。她的左手捏着厚厚一叠引路钱，一边走，右手一边从中一张张撕出然后又丢在路旁。
　　 陈瘸子很想看清桂花的脸，但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是枉然，只得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妈的！”
　　
　　 二
　　 陈瘸子爱桂花，还在年少时就爱。
　　 他俩坐一桌。
　　 他喜欢她那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喜欢她总爱穿的蓝底百花衣裳。和她在一起，他觉得他的心里每一天都是高兴的，敞亮的，就像他一个人站在有阳光的山地里的那种感觉。
　　 可是上到初二年级的时候，桂花忽然告诉了他一件他做梦已不可能梦到的事。
　　 桂花上下学都要经过从西至东穿过任家沟的一条田间小路。那天，夕阳垂山，偶尔有几只小雀儿从天空里划过，山村里特别的寂静，似乎只有他们俩。桂花在前面走，一路闷闷不乐。
　　 “桂花，你咋不高兴呢？”他问。
　　 “我，”桂花眼泪花花，“陈宇，我听爸妈商量，下学期我再也念不成书了……”
　　 “为啥？”陈宇不解。
　　 桂花失望地说：“家里没人下地了，我爸病了，白天黑夜都咳。”
　　 陈宇好半天答不上话来，他不知道说什么，他们家里的地就是全靠他爸种的。陈宇好失望，他感到他心里的天空塌了，将不会再有阳光照耀他。
　　 快到分手的时候，陈宇忽然生出一股豪气来，很仗义地说：“桂花，没关系……今后我娶你，那样，你就不再干活了，你再读你的书……”
　　 桂花回头瞥了一眼陈宇，什么话也没说就飞身跑了，最后消失在山的另一边。
　　 若干年里，陈宇始终记得自己的承诺。但是造化弄人，至此分手后他们再也没能走到一起。
　　
　　 三
　　 因为母亲严重类风湿，桂花停学不到一年陈宇也辍学了。
　　 光阴荏苒，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陈宇觉得时机成熟了，便央求父亲去给他提亲。
　　 因为家里拮据，父亲迟疑着不敢答应，睁着眼熬了一夜，第二天一咬牙翻箱倒柜拿出家里仅有的两千元积蓄托人上了门。谁知却碰了一鼻子灰，媒人回诉说，桂花妈说了，李木匠给的彩礼是两万，看在桂花的份上，你们要是能给出一万闺女就嫁。
　　 一万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世代以种田为生的陈家怎能凑齐呢？即使把他们拆了，一斤一两地卖掉，也凑不够数的。陈宇的父亲只是默默垂泪，怀着对儿子的愧疚到儿子的东屋里啪啪地扇自己的耳光。
　　 陈宇冲出房门到了代销点大醉了一场，醒来发誓一定要挣到钱，不久就打工去了。
　　 陈宇前脚刚到工地，桂花的母亲后脚就逼着她嫁了人。得到消息后，陈宇痛不欲生，他恨老天不公，恨自己无用，不能给桂花带去幸福。绝望的他慢慢地与酒结上了缘，在酒精里迷糊自己。
　　 有一天，陈宇照例去出工，因为前夜喝醉了酒，刚上脚手架的他，一脚踏虚，轰的一声就从高空摔了下来，受了重伤，右脚残废了，从此成为瘸子，后来似乎脑子也不好使了。
　　 一连串的打击，酒成了他的唯一精神支柱。
　　 一晃就是几十年，几十年里，陈宇一直与酒为伴，有时傻，有时哭，有时一个人大笑，有时又像个幽灵在村子里转悠，整夜整夜不归……
　　
　　 四
　　 上夜，陈瘸子从灯盏坪又回到了任家沟。一天的折腾他实在有些累了，觉得特别需要喝点酒。
　　 是夜，陈瘸子做了一个梦。
　　 久违了的蓝底百花衫和像星星一样闪烁的大眼睛又回到他的梦里。
　　 他还梦见自己住进了一座四壁辉煌的屋子。屋子里坐着头戴红巾的桂花。他努力地伸出手臂想要去拽她，可是怎么也跨不到她身前。忽地，屋子里生出许多人来，人们呼叫着推攘着，他被人举了起来……
　　 梦醒已是午夜时分。屋外月牙儿高悬，满地清辉荡漾。陈瘸子竭力摄住心魂，回想着梦里情景，像原野的牛羊静立着咀嚼回味碧草里的甘甜和清香，慢慢地，一种久违了的希翼似乎在心中复苏了，鼓荡起来，并如潮水般涌动不休。
　　 是自己机会来了么？陈瘸子想。这种意识就像泉水一样喷薄而出，并且他觉得这是上天在暗示他，说不定还是死去的父母为他显灵了呢？
　　 忽地，他有了一个断然的决定：这次他不能再错过了。
　　 然而，不过多久，陈瘸子忽然想起来几十年前的事，心立时凉了半截，几十年前他就一无所有，如今仍然是一无所有，不仅如此，现在还个瘸子，过去没能给她幸福，现在他能给她吗？陈瘸子努力搜寻着可能性，然而不管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子来。
　　 一整个夜晚，陈瘸子就这么患得患失地过着。他是那么希翼着，如同想在透明的时空里抓住一缕阳光一样，但同时又是那么担忧、恐惧和伤感，非常像一个跪在佛下的一个虔诚的信徒，到后来，竟泪流满面。
　　
　　 五
　　 一年很快过去。
　　 这一年里陈瘸子心中像装有一盏明灯，是不时总觉得暖洋洋的。他比以往似乎更勤快了，无论哪家用工，只要力所能及，他都屁颠屁颠地允诺而去。但是这一年里，瘸子并没有实现多少收益，只不过日子比以前顺畅了些。
　　 时间一天天从心上溜走，瘸子想去看看桂花的心就急躁起来，他想即使听一听她的声音也是好的。于是，忍不住就拿了积蓄去乡上扯了几尺布，然后提上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块腊肉去了桂花所在的灯盏坪村。
　　 这次去瘸子的心当然和上次不同，他的心里是满怀渴望而去的。到了桂花驻地，他的心就突突地跳起来，像逮住的大花鸡在手里乱蹦乱跳似的摁也摁不住。
　　 他先在竹林地里瞅了瞅，见四下无人，才以最快的速度靠近桂花的家门。他抖抖地敲响了木门，可是梆梆响过后屋子里并没有回响，于是又敲，还是没响应。不知为什么，就在这一刻，瘸子的心反倒释然了。他略踌躇了一下，就从兜里掏出纸和笔写下一张留言条。
　　 留言条上说：桂花，我是陈宇，当年的陈宇。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你现在还好吧？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不管你怎样，你都是我心中的那个桂花，我真心希望你幸福快乐！
　　 写好留言，瘸子看了又看，然后才慎重地将留言和礼品一块放在桂花家的窗台上离开。
　　 回家的路上瘸子的心情格外的舒畅，就像头顶悠闲地飘浮着的白云一样自在，一路走一面自编自唱自己也不知道的是些什么东西：
　　 小哥哥想妹妹呐
　　 想得心里儿慌慌
　　 想听妹妹说话儿呐
　　 一连能翻几重山
　　 ……
　　 快到晌午的时候桂花从地里回来了，原来她一早就去地里薅草去了。她一放下锄头，就发现窗台上的物件，大吃了一惊，待打开留言条一看，方明白了一切。桂花的眼睛湿润了，拿着留言条的手也微微抖动。对陈宇她是万分愧疚的，那一年不是母亲所逼，她是绝对不会外嫁的。她也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还想着她！
　　 陈瘸子的到来就像一粒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里，桂花的心从此不再平静，她决定，有机会了一定抽空回老家看看。
　　
　　 六
　　 瘸子从桂花家往回走，到任家沟的屯水田分路。刚要拐进陈家湾的的小路时，恰巧被老书记刘得远撞见了。
　　 一看见瘸子，想起廖书记上午吃了闭门羹的事，老书记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老大不满地斥道：“瘸子，你有啥高兴的？”
　　 被老书记这么一喝，倘沉浸在甜蜜中的瘸子竟被吓了一跳，立刻回过神来望着老书记：“是你呀？老书记……你从哪来？”
　　 老书记不答反问道：“我问你高兴啥？”
　　 “哈，我刚从老撩家儿那来……”
　　 “老不正经，你哪来的撩家儿？”老书记极度不信，只当他自己香嘴巴，抱怨说，“你呀，上午廖书记去你家找你，你跑哪儿去了？”
　　 瘸子满脸笑着：“我说了，去撩家儿那里去了……”然后又咽了口唾沫，忽地迷茫地问道，“……啥？什么廖书记？找我啥事啊？”
　　 “你呀！廖书记是新来的，下派的，我们村的第一书记……你说你糊涂，居然不知道……村上考虑你生活困难，要给你安排一个专门的干部帮扶你……廖书记找你，就是要你先做好思想准备……”
　　 这事瘸子听说过，好像是金河乡——全市新农村建设的试点村——有个贫困户在帮扶干部的引导下过上了好日子。其实，瘸子早就盼望有这样的好事，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这一天。他想，想不到啊，我瘸子要霉出头了。
　　 瘸子眼里放着光：“好呀！老书记，劳驾你改天约下，我一定恭候！”
　　 “就该这样，你等到。”老书记说完，也不再二话，双手倒背在后背，噗嗒噗嗒就走了。
　　 老书记比瘸子大，差不多是他父母的辈份，瘸子也不怪，看着老书记走远了，然后才兴高采烈地离去。
　　
　　 七
　　 经过廖书记的穿针引线，最后确定帮扶瘸子的人是涪城财政局苟股长。
　　 自从瘸子心中再次装了桂花，他就再不喝酒了，他要清清楚楚的活人，说也奇怪，酒一诫，瘸子就有了思想和精神头。现在村里又给他引来了救星苟股长——瘸子是这么看的，他更觉得生活有意思了，他感到他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就像田地里青幽幽的麦子在阳光下疯长。苟股长的即将到来，瘸子有过很多想象，但是，不论他怎么想，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苟股长会怎么样，不过，有一点他看得很清楚，那就是打铁需要自身硬，外因是靠内因起作用的，因此，瘸子便自己上书店买了一些《农村致富守则》的书来垫底，先把自己武装起来，不让苟股长觉得他是烂泥扶不上墙的。
　　 苟股长是个中年人，第一眼看他，瘸子就很信赖，脸堂饱满，眼睛深邃，一个有福之人，书卷十足，靠近他有临大海，如止高山。
　　 瘸子很高兴，赶忙给苟股长拉了一条长凳，用袖口抹了抹凳面叫他坐，然后又捧了一碗水叫他喝：“股长，你请喝水！你看，你来我什么都没有，见笑了。”
　　 苟股长落落大方地坐下，笑眯眯地说：“笑啥？我们都是过来人，我也农村里出来的，有啥好笑的？没有不要紧，只要我们敢做，勇于担当，就一定会什么都有！再说了，你们什么都有了，我们还来干啥？蹭吃蹭喝？呵呵……是吧？”
　　 瘸子傻傻地笑了笑，然后胡乱地抓了抓头说：“是啊……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苟股长摆摆手，仍旧笑眯眯地：“我知道……但是，我先要给你说，我打算先在你这里住两三天，熟悉一下情况，要怎么做，我们再商量，好不好？”
　　 瘸子吃了一惊，嗫嚅着说：“……要住……你是说要……要在我这里住哦……可是，可是我这里……”
　　 “你不要有顾虑，我给你说了，我也是农村人。”苟股长满怀期望地说。
　　 瘸子眼睛忽地湿润了，一种东西忽地涌上喉头，努力地眨巴了一下眼睑，慌忙说：“……好，好好……只要你不嫌弃……”
　　 苟股长真的在瘸子家住下了，还亲切地称瘸子叫陈大哥。三天时间里，苟股长跑遍了山前山后，瘸子家前院后院，和他聊天了解了他的前后经历。
　　 “陈大哥，你的这个想法好。男人就要有担当，对，先想法富起来，拿着这份幸福再去把桂花娶进门，到时我给你当证婚人……这几天，我心里有了一些底，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建议你栽种果树，比如时下的沙糖菊、耙耙柑、冰糖苹都是好的项目。你看啊，第一：你住的这个地方条件好，阳光充足，地势开阔，有坡有地，非常适合栽种果树；第二：这里现在好多地方都空起来了，沟下的人都不种了，流转过来不费事；第三：它们不仅是重要的经济林木，而且符合国家退耕还林要求，我想啊，你把这些全都利用起来，几百亩啊，过个两三年你一会打个翻身仗的；第四啊：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适合你的身体条件，种植管理它都不是很费力呢……”
　　 瘸子瞪大了眼听着，眼睛里跳动着热烈的火苗——通过这几日的相处，瘸子早已没有了相见时的紧张了，这会儿满心里全是被鼓舞和激动：“好，我都听你的，可是，我……”
　　 苟股长知道瘸子要说什么，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你不用担心，果苗的事我来处理，钱我给你申请扶贫资金。”
　　 瘸子的手有些抖起来，颤声说道：“苟股长，我……我干……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