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春】铁线草自述(散文)
人们都叫我“铁线草”。这名儿听起来有点生硬,一点也不柔媚。
但我乐意接受这名字。
把我比作“铁线”一样柔韧、顽强而刚毅,那是人类对我的认可、赞誉与肯定。
作为植物,能让人类以“铁”命名,这是我的荣幸。
我知道,人类向来以“铁”自比,“钢铁般的意志”“钢铁般的精神”“钢铁般的顽强与坚韧”。人类对铁的崇尚,远胜过世上任何一种事物。
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先后经历过“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铜器时代”,最后发展到“铁器时代”。我认为,即便到了高度发展的今天,人类仍然属于一个铁器时代。只不过铁的应用与广泛,有了更深层次的创新与发展。机器、船舶的制造,公路、桥梁的铺设,以及现代化超高层建筑的搭建,无一不用到铁——这个最原始的物质。所以,我庆幸我获得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名字。
我想,世上能以“铁”命名的植物不多。而把名字取得如此形象,我想除我之外,也是绝无仅有的了。
“铁线”——俗称铁丝。那是人类所有绑扎物里最坚牢、可靠的一种。高层建筑搭建时的脚手架、房屋楼层混凝土钢筋的绑扎,都要用到铁丝。我的身子,细瘦如铁丝。
春天里,我瘦细的身躯裹满尖细地绿叶。但细心的人们扒开绿叶就会发现,我裹在绿叶里的身子——细瘦匀称。
我也有竹鞭或马鞭草一样的节,每一段节,都那么分明。但我不如竹鞭一样僵硬,也不如马鞭草一样肥腻。在那个崇尚集体的年代里,当“集体”的牛下到地里耕种时,那些被派出去拔割“牛草”的妇女和孩子们拔回来一筐筐马鞭草时,而对我却一无所获。我的茎太瘦削,没有马鞭草一样肥壮,轻易不会被拔起。而我节间细密而多须的根,紧紧地抓住大地,即便把我拽断了,也不能把我拽离土壤。
秋天里,我裹在节间的包叶也会萎黄。但即便叶子枯萎死去,我瘦削地茎依然充满生机。我没了叶子的茎裸露着,错落地爬满大地,俨然一根根交错的“铁线”。我的生命顽强而坚毅。
我生长于乡下的田埂、地头、荒坡和路边。只要不长植物的地方,我都能生长。我不在乎干涸、土地贫瘠。当我生长在路边时,我也曾试图向路中央蔓延,但经不住人们一次次践踏,我只得退守在道路的边缘。只把一些横生的枝叶,悄悄地探向路的中央。
有时候,人们炸石头放炮,那飞来的石块砸在我身上,把我压在石头下面。我挣扎着爬出石头外,沿着石隙拼命生长。有人经过时,掀开我压在身上的石块,发现我埋石头下面的根茎都已萎黄,但爬出石头外的茎叶却依然茂盛。那人感喟一声,拖出一串长长地叹息。我不知道他那是怜惜呢,还是对我的顽强表示无奈。我一直没领略出他的心思。人类的感情,总是这么复杂而模糊。
有时候,我也不小心蔓延到地里,庄稼人来地里锄草时,便把我刨出来,抖掉我根上的泥土,把我抛到地头外边,让阳光曝晒。但只要我的根茎不被阳光晒透,沾着露水,我便又能活过来。
有一回,一庄稼人把我刨出来抛到地头边上。我的叶子已被阳光晒得萎蔫。但突然刮来一阵雨,那人便回家了。一会儿,那雨就停了。第二天,当那人再回到地头时,发现我的叶子已开始泛绿。那人轻嘘一声,就哼出一句:“这贱草!”
我听了,便暗自得意。我知道那不是在骂我,而是生出一种赞美和艳羡。
我理解人类这种复杂的心情。他们向来怜惜弱小。他们无意要伤害我,但又不得不维护庄稼的生长。他们太需要庄稼了。他们这种矛盾的心情,常常让我感受到一种深切地爱。
最后,只听那人叹出一句:“要是庄稼也这么好伺弄,那庄稼人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原来,他们也有苦衷,便感喟我顽强的生命力。
人类的感情是复杂的,有时候爱里带着恨,有时候恨里含着爱。我享受这种感觉。但有时候,人类的行为似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早些年,每年的夏秋季节,庄稼人都要焚烧一次草木灰。于是把我从荒坡、田埂上刨下来,像剃头一样,把个荒坡及田埂刨得精光。然后把我搁太阳底下晒。晒干了,便把我堆起来,架在柴禾上引了火焚烧。
那时候,他们对我毫不怜惜,但又似乎不含任何恶意。他们只想把我焚烧成一堆堆草木灰,以备秋冬季节庄稼播种时的拌肥。
不过,只要我的根还在,我便又能从荒坡及田埂上长出来,长成一片片绿茵。我的根深扎在土壤里。
这些年,城市的发展很快,我便被人培植、像伺弄庄稼一样伺弄。然后运往城里,铺在城市的公园、绿化带、行道旁,也铺进工厂及周边的旷地上。绿化城市的环境,美化城市的风景。
刚运来时,我像一块块豆腐干,铺设在城市规划的地方。由于精心的伺弄与施肥,我很快便长成一片片草地。于是有工厂上、下班的人们每天经过时,便偶尔走进草地里,聊一些他们热衷的话题。聊生活也聊工作。释放一天的情绪与压力。
也有情侣们,一对对走过来,找一片草地坐下来,依偎着、亲昵着,说一些亲近的话。全然不顾忌我的存在或偷听。
一次,一对情侣走进草地,在我的身边坐下来,女孩将头靠在男孩肩上。一会,那女孩捋下一片草叶,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接着便俯下身去,趴在地上,鼻子贴在我的草尖上,闻我的草香。
忽然,那女孩问:“这草会被压倒么?”
男孩说:不会的,压倒了它还会爬起来。
女孩又问:“它叫什么草?”
男孩说:“叫‘铁线草’。”
女孩问:“为啥叫‘铁线草’?”
男孩答:“因为它细柔如铁丝,柔韧而刚毅,有着顽强地生命力。”
“……”女孩再没有往下问。我听到了他们的喘息声。
好些天后,不知是“市政”的还是“环保”的,在草地边上竖起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绿化草坪,严禁践踏。但人们似乎并不在意,依然会走进草坪。
那天晚上,一群人玩得很晚才离开。当最后一个人走出草坪时,我心里头抱怨:人类若不文明,啥也别想生存。
我暗自嘀咕。
那人走出草地后,忽然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他仿佛听见了我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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