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经常嫉妒别人，长得高的，生得俊的，家世良好的，长袖善舞的，只要别人有一点点超过自己的地方，就觉得不舒服。嫉妒最明显的特征是不愿跟比自己优秀的人打交道。要是能给那些人使个绊子，让他出一下丑，比夏天吃冰激凌还高兴。
　　 再后来发现嫉妒无用，或者说长久看来用处不大，进而羡慕，愿意与那些比自己优秀的人亲近。但心理发生变化的时候，已经快四十岁了。羡慕之后就是心境平和坦然，外物与我，我与外物，有条看不见的界线划在心里。就像《五灯会元》里所说:（如今）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然而我知道，有些人是不一样的，他们似乎天生就有担当，气魄宏大，格局广阔，目光深邃，很容易就能领袖群伦。当然，他们也要承担更多责任，接受更多考验。现在的我愿意与这样的人多做接触，以便能找出他们从稠人之中脱颖而出的秘密，然后告知众人，让人类社会变得更加美好。
　　 与林波先生相识是在帆浦工地，他是项目经理，我是普通职工。两人相距遥远，何况我情景恬淡，与人交往时，尤其不喜腻如稠蜜，而林波先生天性从容典雅，做事风格暗合庄周牧后羊而鞭之的妙旨，所以两人私交不多。不过巴西工地孤悬海外四万里，所有同胞都圈养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工作、会议、聚餐，全都挤在一起，再加上台球、乒乓球这些共同的业余爱好，让我有机会看到林波先生的为人仿佛，看到他在处境艰难时一直有所坚守。
　　 林波先生之所以处境艰难，是因为工作。帆浦项目是强新院承担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际EPC项目，合同按照国际标准来执行，问题按照国际惯例来处理，工程按照白人划下的“道”往前走。可是价格、工期、成本却是中国式的。于是，与生俱来的冲突，让这个项目充满了风险。
　　 注定要亏损，而且会是天文数字；注定要有许多困难，而且会持续很久；注定要做很多尝试，效果却不一定立竿见影。这就要接受许多质疑，甚至是责备的目光。于是，作为处于风口浪尖上的掌舵人，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
　　 巴西帆浦所有项目级领导都在同一个办公室办公，办公室的门通常都是打开的。从门前走过，经常能看到林波先生临卷执笔沉吟。他是项目经理，同时主管费控和外部沟通工作，而在这里，最难的是资金，因为，几乎所有问题都跟金钱挂钩；最费脑筋的是对外汇报，因为外界了解巴西最直接的渠道就是各种汇报材料。于是每一次汇报材料都是在字斟句酌、如临大敌——大家付出这么多，如果不能被正确理解，甚至被误解，想想该有多么憋屈？
　　 在帆浦，大部分人都工作得很辛苦。深夜加班的灯光，让现场办公室成为南美潘帕草原上的灯塔。除了辛苦，逆境中的每一个人压力都很大，每一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不过，这个充满风险的项目，并没有因为大家的全力以赴就回报很多，最多是减少一些问题，减缓一些压力而已，因为根本矛盾始终在那里。
　　 世间诸事都是因循相生，越是逆境，就越容易受到苛责，然后引来更多干涉。于是，一龙治水变成五龙治水、九龙治水，数不清的龙治水；管理越来越“细致”，而被管理的人员越来越没有喘息的机会。某些人借助项目上出现的问题可劲儿的发挥，粗暴践踏工程管理的基本原则，更是将防微杜渐的要求无限扩大。将举一反三扩大到举一反五、举一反十，剩下的那七分，就是在鸡蛋里挑骨头，而且要把骨头复原成骨架；无心之失也要上纲上线，实在没有过错就拿“原则”、“理念”这些大帽子砸将过去……
　　 见惯了工业时代的刻薄为功，但在这里，有人把这种能力发挥到了极致。我们的标语总在说宽容与理解，可是在狭仄的环境中，顾及到这一点的人能有几个？
　　 人能够改造得像机器一样吗？就算改造得像机器一样，是否就一定能把压力转化成动力和效率？
　　 一个从其他公司跳槽过来，负责物流的同事说，过去，他一个人能安排三个海外项目的船运工作，还有时间做些自己的事情。而在这里，五个人天天加班，天天跑断腿，都搞不定一个项目。自我复杂，互相制衡，不到最后不相信别人，却又不能像西方企业一样，把问题扼杀在摇篮里。于是被繁文缛节包围的我们，被各种苛责要求绕晕的我们，被各种创新折磨的我们，手脚全都被束缚住了。有些人甚至羡慕起了施工单位管理的简单、粗蛮。
　　 另外，还是那些自以为占据道理高位的人，表功时一枝独秀，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就算吃不到油条也要抓一把油；遇到困难的时候就往泥地里一钻，然后哭倒在尘埃、惊天动地。这些东西反而成了某些人开展工作、邀功请赏的利器。
　　 在这时候，林波先生能左右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但他还是尽量支撑起一份空间：经历得越多，感受就越深：一个管理团队也是需要呼吸空间的，管理失去弹性，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在周例会上，林波先生反复告诫大家，一定要实事求是向上级领导反应问题，避免上级领导产生误判；在生产例会上，他通报一位员工因为心理压力大而离职的案例，警示一线职工的真实处境；他明确告诉我，与分包队伍的某个人争吵，错误并不在我。在那种人人自危的环境下，很少人愿意站出来主持公道，而他在自己处境艰难的时候，还想着给别人留一线生机，让他人有一个辗转腾挪之地。
　　 林波先生是打台球的好手，要想打好台球，除了击球的技巧，如何进行台面布局、如何做球，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由此可见，林波先生是个心思非常细腻的人。不过他控制这份细腻不过分扩大，只是集中用于把工作向前推动方面。
　　 过犹不及是千古不变的道理，过度细腻，难免会变成柳生左肘。
　　 因为拥有才能，所以对周围人有一份责任，有人把它用于压榨别人，有人用它带领大家前进，林波先生就属于后者。不过让人遗憾的是，在面对困境的时候，宽容很少是刻薄的对手。尤其是在巴西，情形总是那么危急，任务总是那么急迫，所有一切都被匆忙、急躁所裹挟，哪有时间发出深思熟虑之后的理性声音？
　　 我是在去年12月离开巴西项目的，临走时难免觉得遗憾，遗憾与林波先生相遇太晚，接触太少；他的从容、泰然，以及处于旋涡中心的境况更让人念兹在兹。
　　 翌年4月，看到林波先生调离帆浦项目的调令，自然就想起仍然远在巴西的林波先生，不知道他自己的态度如何，但作为朋友，我真的替他高兴。“不为皓月缀明裆”这个词语，一下子就从脑海里蹦出来。是啊，虽然工业化的社会很容易让人忽略一些东西，但皓月朗朗，何须外饰相扰？
　　 孔子问：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回回答：“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然而，孔子、颜回都被人所敬仰。正道虽然至大，但天高海阔，宇宙无垠，终有地方可以安放。
　　 或许林波先生对离开艰难苦战若干年的帆浦工地还有依恋，还有芥蒂，那我愿把夫子师徒这段对话送与他，以作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