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要学会让自己感谢生活，感谢鞋子，它们让我们拥有一份不错的生活。－－作者题记
　　 一
　　 穿在身上不觉得，脱掉落地才知道；既是御寒用物，又是身份装饰。若说人身上最有用的东西是什么：鞋子！
　　 结识最早、却不是最好的朋友，这个人就是我家的邻居白丛森。他一生之中对鞋子的特殊喜爱和享受，足以让人百思不解之际，绝对生出一翻无限的羡慕嫉妒恨。
　　 从我记事起，这家伙就已经开始痴迷于鞋子，视鞋为已命，以鞋子为荣光，超出正常人对鞋子的正常需求。在不同的场合，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一生穿过的很多鞋子，都是他喜欢的样子，开始是上海生产的棉布鞋、胶底鞋、棉胶鞋，然后是北京生产的拖鞋、球鞋、皮鞋、旅游鞋，还有很多纪念日里，虽然穿过一次的鞋子能装一卡车。这话说的真让人提气，也让他自豪。反复说着，又让充满了精神劲头。
　　 我上初中时，他已经工作有工资可赚了。白丛森比我大不了几岁，命里绝对是一个有福气的家伙，会托生家庭条件好，不愁心从小就有吃有喝有穿，富足活着从未体验过受冻、挨饿的滋味，更不会有被人小瞧、受人欺负遭遇。人，长得胖头大耳，营养丰富的让他双眼贼亮，和我们绝对是不一样的人。他爸爸是单位里很有实权的小官，妈妈的条件也不示弱，先在商店当店长、后在商场当领导，最后自己开了家超市，和这种人做邻居，绝对是先折磨人，又让才是徒生羡慕。
　　 他不像我们的命运，而是穿过很多地方的鞋子。尽管我们一百个不甘心，满心想穿漂亮结实洋气的鞋子，结果，只能从小就穿着妈妈手工衲制的布鞋。
　　 后来，听说在县城买了一套房，专门用来装他收藏的鞋子，时不时过去住几天，和他喜欢的东西在一起，分出一份感情，为自己而活就是一种幸福。有人劝过他，让他开一个鞋子博物馆，既可以展览扬名于世，也可以收些门票做点学问。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再后来，听说他病了，是老年人常得的病，身体不太好，顾不上扩大收藏，事情就彻底放下啦。
　　 对于鼠辈之命的我来说，他还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能有自己一生喜好，尽兴办自己喜欢的事情，也算是人生的追求，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幸运地拥有一套收藏鞋子的房子。
　　
　　 二
　　 从乡里到城市，从老房到旧房，再从小城到大城，我换过几次房，搬过几次家，扔掉不少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一堆一堆穿过的鞋子。
　　 结婚以后，再不能没有单身时对鞋子的随便凑合；女人对鞋子的喜爱，尤其是对各种式样新鞋的享用，简直可以让男人发狂。有了孩子以后，鞋子的购买穿用更呈几何数在增长，岁数长大一年，更要随着长大的脚板，更换更多的新鞋。新款式、流行型、传统版，文艺演出、出门旅游、徒步休闲、体育运动等等场合，都会有一双适用的鞋子等着，再穷的人都有几十双鞋，让世人快步进入一个不再是永远只穿一双鞋的新时代。鞋子市场的品种繁多，消费需求的层次化，也让鞋子几乎成了我们家的累赘。门前和门口过道的鞋柜永远满满当当，床头柜下、纸箱子里、地下室中，甚至办公室的柜子里，都始终少不了鞋的存在，鞋子几乎统治了人类的生活。
　　 平时收拾家务时，家里的鞋子绝对超出我的想像，一双一双早被人忘记的鞋子，一包一包几乎没被穿过的鞋子，一盒一盒挤成一团的鞋子，还有想扔掉却舍不得扔的鞋子，当然包括单位发的尚未穿过的制式皮革，它们像日记本一样，赫然在目地记录着双脚消费掉的金钱。要知道这些鞋子，即使今天仍然价格不菲，甚至有的能抵上一月的薪水。
　　 住过的几个小区，都设有几个专门收纳旧衣物的铁皮柜，据说是民政部门设置的专门用于救济贫困人员。在所有的柜子里，鞋子成了当仁不让的主人公，拥护着本来就不大的空间。
　　 我自己就有很多鞋，皮鞋、布鞋、拖鞋、旅游鞋、长腰靴，还用专用于户处的徒步鞋。其中，很多鞋子购买的时候很短，当时很流行也喜欢，穿过几次后，就忘记了，让它们挤成一团，蒙上了一层尘土。
　　 纸箱最底下有一双皮鞋，棕红色的皮面，黄色的鞋带，胖胖厚厚的样式，乍看像一只萌萌的柠檬熊。几次整理都掂里半天，一直没舍得扔掉。因为它是一个朋友送的，他从蒙古国做边境贸易带回来，说这双鞋能抵二个轮胎的价值。当年，我穿着它在小城走了几个来回，想像着开着半部车炫耀于人，想让更多的人看看，可惜，小城里识货的人不多，半天下来，弄得我的鞋子和我的脸一样，累得脚硌腰疼腿软，灰头土脸挺没意思。
　　 此生中，这是我唯一一双专门订制的外国鞋。
　　
　　 三
　　 生活好了，城市人家养的宠物多起来。
　　 很多狗狗们随着主美学意识的提高，穿着时髦漂亮的小鞋，人模人样地走在街道上。有时，配上价格昂贵的狗衣，条件再好些的人家，佩戴上一顶时尚的小帽，配合着脖子下丁当作响的铃声，颇有些民间公主降临时人间的味道。
　　 鞋改变人的生活，也同样勾勒出狗不配人衣的窘迫。狗儿们的打扮完全依据主人的喜好，衣饰上红配黑、白配绿，三色交替，爪蹄上当然要穿起了人鞋。
　　 新疆天冷，狗是不是怕冷，狗不说，全靠人猜。不管猜对猜对，狗的四只脚统统穿上了鞋子，完全来自于人类对寒冷的恐惧感觉。
　　 狗扮人相，讲究的就是一个乐字。看到一条小狗穿着打扮的贵族样，未等转过一条街头，就会看到它们居住忘记自己的贵族身份，露出原来的畜生本色，扭着脑袋看人，高高翘着一条腿，对准墙根的东西一股一股地滋尿；或者半蹲着身子，抬着一双前爪，干脆就在人面前用力拉尿。
　　 曾多事地专门找养狗人问过，乌鲁木齐的市区里就有多家宠物用品店，狗狗的衣饰比重很大，从头到尾，从系绳到鞋子，几乎种类俱全，而且价格比人穿着的衣服还要贵很多。去过几家，宠物店里物品的繁多，种类花样让人眼花缭乱，简直进入意外的大世界。与我记忆中人类衣品店相比，不分伯仲。
　　 我小时养过几条狗，就没有这样的好命。它们永远都是原初的样子，完全依赖自己的能力过冬，从没有穿过一件衣服，即使遇到刮着寒流的天气，最近只能跑到主人家门前卧着，不经同意吆喝几乎从不敢随意进家取暖。
　　 如今，走在城市街道上，看着穿着打扮好的小狗，四只穿着小皮鞋的爪子，敲鼓般在冬天的雪地上行走，就是一份人间喜剧。再看它们一步一溜、一滑一顿，前仰后翻的滑稽样子，劳动一天的疲惫劲头，顷刻间消失殆尽。
　　 感谢生活，让我们看到人比狗的成功喜悦；感谢鞋子，让我们从弱小者身上看到了幽默，
　　
　　 四
　　 在世界上行走，人拖着脚走进文明社会，生存的需要就有了鞋子，鞋子从此是生命的一部分，成为身体的一副器官。可以想见，没有鞋子的人类，是怎样一种狼狈的动物，甚至在逐食、奔跑和越野命的能力上，根本比不过狼狐、野牛和能够独立过冬的马牛羊。
　　 人是鞋的主人，是鞋的镜像；同样，鞋子何尝不是人类因此窘迫、由此发达的镜像？
　　 鞋子，总会冷静地充当着人类生存的某种状态和心情的一面镜子。没鞋可穿的孩子自然要跑得快，讲的就是穷孩子必须努力奋斗，才有美好明天的道理；对于有鞋的孩子，就要合着人脚而穿，讲究舒适的程度。穿着过大的鞋子走路，不敢提腿曳地拖拉、踉踉跄跄的样子，让旁观者觉得可笑，望着背景会多一份滑稽感。穿着过小的鞋子走路，小心翼翼弓腰潜行累得满头是汗，还会被人看成类似于行窃身份的小偷；这是一份人生的苦难情绪，唯有亲历者才能有所体验，鞋帮夹着脚难受在脚上，闹人最厉害的却窝囊在心里，恐怕只有穿鞋人才明白，外人看到的只是表面的光鲜亮丽。
　　 鞋子会形象地成为某些事态的被喻物，比如工作不顺心，领导找别扭打击报复，这是穿小鞋；对结婚的男女而言，婚姻舒服与否，别人根本看不到，只有自己知道，是以鞋子的合脚与否为隐喻的手段。有时干脆就直接以鞋衬托，是以穿旧鞋走新路，或者穿新鞋子走老路，虽然话未出口点明主题，谁也都会明白其中的道理。如今幸好时代进步了，社会对婚外情有了些行的宽容程度，若放在从前，妇人婚内出轨了，会被人拉到街上挂一双破鞋以示耻辱，在敲锣打鼓中标榜着捉奸者和看客们的道德廉洁。
　　 年龄很小时，我们都会在连队操场上，经常看到这种自由活动。憋屈于生活压力之中的人们，像过节那样追求热闹看稀罕，自己被扭曲的不成人样，也就根本不把别人的人格和尊严当成一回事。我记得很多同学的作文里，都多多少少地出现过这些鞋子的内容，记录着别人妈妈，赞叹自己的母亲。
　　 今天，再走在中国随便一座城市，街上肯定再不会出现挂着破鞋的女人，不会有被众多男女夹裹簇拥公开游行的场面。这是女人的幸运，也是国家的进步，更是人类自我的进化。
　　
　　 五
　　 因为鞋子的原因，发现自己很傻的时候，是第一次以男人的生理身体，发现新大陆一般，看到一个女孩的出现。女孩不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会如此赫然地凸显示出美丽的吸引力。她除了有天使一样的模样，还有脚下穿着的一双干净整洁、轮廓分明的小白皮鞋。习惯于看黑色的皮鞋，白色的皮革、干净的纯白鞋带，都是我第一次见的东西。在我的印象里，皮鞋应该就是黑色的，白色的皮鞋怎么这样好看？我觉得她整个身体就踩在云朵上，高高站在云朵上的漂亮女孩，该是一种怎样的神圣地位，可能对更多的人来说，谁也弄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后来，在外国电影里也看到了白色的皮鞋，女主人们像精灵、像仙女、像莲花、像白絮，在男人的面前晃动摇曳，生成一朵朵花的姿态。
　　 在女儿长大以后，照着记忆的样式，我一直想给她也买上一双这种式样的白皮鞋穿，让她天天上课放学跟着上街时，就穿着走着在轻如入云的步态里给人看。可惜，买过之后，才发现有很多人都穿过，而且样式都很酷，有长腰的，短帮的，半靴子式的，类似于老电影里女特务穿的那种，所以，再也没有当年那种强烈的感觉了。当女儿快要结婚时，我想该给她买双什么样的，白皮鞋，是西方人崇拜白色的东西，不适应中国人的眼光。东方人的喜庆色彩是红色的，真不知道，该买一样白色的结婚皮鞋，还是一双红色的小皮鞋。
　　 白皮鞋的美丽和富，始终充满着资产阶级布尔乔亚式情调，云里来，雾里去，居然天天挂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去了又来。
　　 到现在才知道，她为什么美丽。
　　
　　 六
　　 记得六、七岁时，从中国西北最边境的新疆阿勒泰出发，跟着五叔回了一趟老家山东。除去记得能颠得人吐出苦胆汁的泥土路面、夜间行车时一掠而过的月亮星光外，记忆最深的事情还是鞋。
　　 进入城市，一下车，尚未站稳的我当时就傻啦。那么宽敞的街，那么高的楼，蚂蚁一般从我面前走过的人，个个都精神，男男女女的身上，无不穿得鲜艳光露，踩在水泥地面上的脚，都蹬着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吱吱作响的那份骄傲和自信，根本不像我和五叔那么土气，脚下只有黑色的棉胶鞋，而且沾满了泥土。城里人奢侈浪费，仿佛根本就没有一丁点新疆才有的无产阶级感情。
　　 五叔当年20岁出头，青春健康人显得精神，是男人最好的年岁。他专门从新疆回山东结婚的，爷爷替他寻了一门亲事，就打电报让我五叔回去娶我五婶子。开始时，叔叔嫌五婶没文化有些看不上眼，倒是身材高桃的五婶挺满意五叔的。俩人结婚那天，五叔穿着崭新的中山服，五婶穿着红色的衣服，俩人脚上都有一双新买的黑色皮鞋。那天，他们都很漂亮、很精神、让族人们啧啧称赞，真应了人是衣服马是鞍的俗话。爷爷那一天穿着黑色条绒布棉鞋，浑身上下干净利索，极有精神头，也显得神情飞扬。你想想，最小的儿子终于风风光光成了家，他怎能不高兴。
　　 前几年，网络流行一张“犀利哥”图片，是一位眉眼俊美、轮廓分别的流浪汉，只是浑身脏乎兮兮，头发凌乱支楞，腰间扎着一根布绳子，不知为什么，却让时下年轻人感到他十分得酷。这张相片让我想到老张，老张是我爸的称呼，也是我私下对他的称呼，当然，只有他不在场时，我才敢使用。我妈说，她初次见到我爸时，就是这种样子，没有扣子的棉衣、露着脚指头的鞋，还有满脸的灰土，那像什么兵团军垦战士，直接就是整个的“犀利哥”形象。
　　 如今，我爸爸已经去逝，我妈却仍然记得他当时的样子，10个脚指头，露出8个，只有2个小拇脚指头没敢露出来。再过几天，就是他老人家的祭日，借此怀念露着脚批判的他和为鞋子奋斗一生的他。
　　 愿他在另一个世界，再也不用为鞋子而拼命努力。
　　
　　 七
　　 我有很多的鞋子，虽然很多鞋子并不常穿，让它们在寂寞中有些荒废。可是，我却拥有它们，从生存的角度说，它们就是我拥有的生活。鞋是每个人为自己而建设出来的最好生活。
　　 很多时候，鞋子创造了一个更大的世界，穿着它，人们走出狭隘，走入更远的世界，人的一生都是在为鞋子而生活。
　　 二〇二一年三月十七日修改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