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乌皮弓着腰，拎着篮，头低脊高，颈伸似龟，臀撅如猴，背隆若峰，面朝大地，每走一步，都像是一只乌龟在地上爬行。
　　 乌皮是个剃头匠，驼背。背驼得厉害，不能像正常人直立行走，站着像趴着，看似趴着其实就是站着。平时，他的目光只能俯视和平视，与人打招呼，得使劲仰起头，脖子的筋络凸起，像有一只鸡蛋哽在喉咙，两条黄鳝在里面挣扎，显得很吃力。他只能看见远天，要想看到头顶上的蓝天白云，惟有到了仰躺的时候。
　　 乌皮，是他的绰号，指皮肤特黑的意思。黑到什么程度呢？有人说，比髹了黑漆的棺材盖子还要黑三分。哪儿最黑呢？是他的脊背。我看过他的脊背，但没有看到他的乌皮。
　　 儿时，乌皮每次给我剃头，身上总是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衫。这是大地主金斋山的遗物，也是乌皮的门面衣。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晴天落雨，但凡出去剃头，乌皮总是穿着这件长衫。长衫是青缎做的，年岁有些久了，但质地好，软绵绵抖抖动的，其间还暗纹着一些圆圆的细花图案，像一条大青蛇的蛇皮。我摸过他的长衫，有触到一条滑溜溜凉嗖嗖的水蛇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十分悸怕。乌皮给我剃头，显得很轻松，不像给大人们剃头，他得站在凳子上，居高临下，一手拿梳，一手操剪，气喘不停。轻松了，他就有心情给我讲故事。他的故事不多，但十分有趣，就像他剃头篮子里的工具一样，既简单，又精致——一把剃头剪，一把小剪刀，一把剃须刀，一把小刷子，一条围脖的白毛巾。
　　 他最拿手的故事是《白吃先生》。
　　 他说，老早，有一个叫白吃先生的，人称“圣贤愁”。一日，吕洞宾和铁拐李来找他，以“圣贤愁”为题，赋诗斗酒。吕洞宾曰：“圣字耳口王，壶中之酒我先尝；无菜难下酒，割个鼻子了当当。”说完，吕洞宾便割下自己的鼻子当酒配，吃喝起来。铁拐李曰：“贤字臣又贝，壶中之酒我先醉；无菜难下酒，割只耳朵了配配。”说罢，铁拐李也割下自己的耳朵吃喝起来。
　　 乌皮说到此处，眼睛里眨巴出一丝得意的亮光，向我卖起了关子。他说：“嘿，吕洞宾和铁拐李都是神仙，道行了得，就算是把心肝挖出来配酒也没事，这白吃先生乃凡人一个，你说他该咋办呢？”
　　 我的好奇心被他吊到了房梁上，急问：“白吃先生咋说？”
　　 他长吁一口，笑道：“白吃先生才高八斗，他才不怕呢，白吃先生说：愁字禾火心，壶中之酒我先斟；无菜难下酒，拔条脚肚毛表表心……”
　　 人不可貌相。我认为，乌皮长相虽丑，但他也是一个像白吃先生一样有才的人。
　　 不服不行。他住在四面屋一斗低矮的厢房里，矮屋一天到晚黑不隆咚的，终日不见阳光，但他却拥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老婆姓白，名月，实际年龄长他三岁，但看上去要少他二十多。白月的最大特点是肤白如玉，像是夜空中的一轮明月，把乌皮家的小黑屋的长夜映照得如同白昼般亮堂。
　　 白月是全村最漂亮的女子，也是附近一带村庄的花魁。开始，我不相信她是乌皮的老婆。后来确认了她真的是乌皮的老婆，我就问乌皮月亮为何会在黑屋里安了窝？乌皮说：“咋的，你以为只有鲜花插在牛粪上？就不许牛粪上开出一朵鲜花来？”
　　 不是才子，难出此言。乌皮还真是有才，太有才了。
　　
　　 二
　　 印象里，从三岁开始我的头就是乌皮剃的，一直剃到十八岁，直到我离开村庄去当兵了，我的头才跟他说拜拜。不，最科学的说法，应该是十八之前，我的头都是乌皮剃的。因为三岁以前我也须剃头，他是村子里独一无二的剃头人，除了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只不过是三岁以前我还没有开始记事而已。
　　 小时候，我不愿意乌皮剃头。最早是嫌他丑，他一来，我就哭，我一哭，他就给我一颗用花玻璃纸包的糖儿。后来，我还是哭，不为别的，就惦记着他青衫兜里的糖儿。终于，有一天他不给我糖儿我也不哭了。我亲自走到四面屋找他剃头，还送给他半纸包从父亲那顺来的烟酒丝。
　　 他笑了，说：“嘿，嘴馋猫长大了，不哭了。”
　　 我见白月没在家，就说：“乌皮，你能让我看一下你的乌皮吗？”
　　 “乌皮有啥好看的。”
　　 “我想看看，你背脊心是否髹了漆。”
　　 “别听人家瞎说。”乌皮说。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半包金丝黄的烟酒丝，用毛巾掸了掸沾在我脖子上的发屑，说：“让你看看倒是无所谓，但是你不可以到外面懵讲。”
　　 我笑了，笑毕，坚定地点点了头。
　　 他犹豫了一下，脱了上衣，露出了背。我看见了，他背脊心的皮肤有点黄，有点白，一点也不黑，像是一片上了白斑的柚子皮。但藏有惊天的大秘密——他的背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爬行动物。瞧仔细了，竟是一只墨黑的小乌龟。怪不得，他走路的样子，像是一只乌龟在爬。
　　 我惊得“啊”了一声。
　　 他立马穿上衣服，低声说：“你别叫，我把我的全部秘密都告诉你，但你千万要保密，不然，人家就不叫我乌皮，而是要叫我乌龟了。”
　　 叫乌龟王八蛋的确难听，我又坚定地点点头。
　　 于是，乌皮便在竹椅上坐下来，一边抽着烟，一边像讲古一样对我述说了他背上那只乌龟的故事。
　　 乌皮的真名叫王盛，是个孤儿。民国时期，十四岁的乌皮就到镇上给一个大地主做长年了。地主是镇长又兼民团团长，叫金斋山。金斋山住大屋，睡洞床，家里田地多，金银多，妻妾也多。那时，乌皮壮得像一头小牛犊。一年到头，他像一把拉满的硬弓，或高举锄头在山上掘园，或趴在田间插秧拔草，或在山路上挑粪担肥。三伏天，他赤着上身，在田地上劳作不息，任炎炎赤日，往他身上泼火生烟。三年下来，他的后背就硬生生地被强烈的紫外线烤成了一片黝黑色，像是蒙上了一层髹了青漆的黄牛皮。于是，人们便将他的名字给忘了，把他的辈份也给搞混了，全村老少，都叫他乌皮。
　　 十八岁，乌皮从小牛犊长成了一匹野马。傍晚，他从山上劳作回来，穿一条大裤衩站在院子的水井边冲洗，把自个健美的身躯尽显无遗。他露出浑厚乌黑发亮的脊背，浑身的肌肉线条该凸则凸，该凹则凹。麦色的胸肌如铜钹般隆起，腹部仿佛嵌了六块小砖头，大腿犹似镶了两爿金色的瓜种，古铜色的两腮冒出了像草芽般的胡须。女人见了，眼里闪邪火，男人看了，心里直窝火，煞是英武帅气。
　　 有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婆娘满口黄花，问他：“乌皮，你的皮这么乌，你的那个小兄弟也这么乌吗？”乌皮傻傻地道：“我就一个人，哪来的弟弟呀？”婆娘听罢便像母鸡下蛋般“咯咯咯”的笑，乌皮也稀里糊涂地跟着笑。那时候，乌皮还是一棵纯天然的植物，不谙世事，像一股透明的山泉，纯着呢。
　　 一天晚饭后，金家大院锣声骤响，火把通明。
　　 金斋山身穿一袭青缎长衫马褂，杵着龙头拐杖，气急败坏地对一班团丁奴才吼道：“九姨太跑了，你们立刻去给我追回来！”
　　 乌皮举着一柄松明火把，一马当先，很快就脱离了大队，孤身一人朝九龙溪方向追去。追到九龙潭，他终于追上了九姨太白月。与白月一起出逃的，是金斋山的小儿子金小斋。道不明原因，不知是白面书生金小斋爱上了白月，还是不守寂寞的白月勾引了老爷的小公子，俩人居然闹起私奔来了。乌皮追到的时候，他们正在潭边的山崖上拥抱着。不远处，一队火龙在苍茫的夜色中迅速朝九龙潭飞奔而来。
　　 乌皮正欲叫道：“你们快跑！”不料未待他叫出口，山崖上的人就跳潭了。
　　 九龙潭，潭水深不可测，中央有一个足以没羽沉毛的大漩涡，十分凶险。危难时刻，乌皮挺身而出，宛如浪里白条，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他在漩涡的边缘，拽住了白月的长发，把她拖到了岸边，交给已经赶到的家丁。他来不及喘息，又跳入漩涡中，冒着九死一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金小斋捞了上来。
　　 很遗憾，金小斋死了。庆幸的是，白月活着。
　　 乌皮疲惫不堪地回到金家大院，正等着领赏，岂料恼羞成怒的金斋山根本就不问青红皂白，抡起拐杖朝乌皮的腰干猛砸过去，当场令手下将乌皮拿下，活埋。金斋山给乌皮按上了一顶十恶不赦的罪帽——乌皮勾引白月私奔，金小斋前去追人，乌皮将其投水谋杀至死。
　　
　　 三
　　 一年后，被活埋了的乌皮又神出鬼没似的在九龙镇出现了。但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生龙活虎的长年乌皮了，他的腰躯像一秆被秋风吹折了的芒秆般弯了下去，成了一个以剃头为生的驼背人。
　　 乌皮被活埋的当夜，负责挖泥洞埋土的是几个与他经年为伴的老长年。老长年们在心里为他抱不平，把他推进泥洞里草草地填了些松土就走人了。乌皮站在泥洞里尚能出气，就是手脚不能动弹爬不出来。天公看不下去了，夜深的时候，雷声大作，天降大雨，雨水冲刷了埋在他头上的泥土。乌皮的脑袋一露出地面，就看见一个影子像发疯般扒着埋在他身上的泥土。扒了好一会，他就被影子拉了出来。
　　 “乌皮，谢谢你救了我。”影子说。
　　 “白月，是你吗？”乌皮听出是白月的声音。白月擅长女红，曾经给乌皮缝补过衣服，是个好心人，但他不敢相信。
　　 “是我，你快逃吧。”白月说：“你逃得越远越好。”
　　 乌皮说：“你呢？”
　　 “你就不要管我了，有缘咱们能相见，我再报答你的大恩大德。”白月说罢，便转身离去，消失在“哗哗”的雨声中。
　　 乌皮强忍着浑身的伤痛，仰头抹去沾在脸上的泥巴，冒着大雨朝九龙山方向逃离。天快黎明时，猛地他一脚踩空，眼睛一黑，便不醒人事。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昏暗幽深的山洞里。山洞里有三五十人，有十几个人扛着枪，在进进出出，其余的都是一些或坐或卧或躺的伤病员。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人，见他醒来，便前来问话。乌皮想想反正自己是死路一条，就实话实说，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问者听罢，义愤填膺地说：“该死的金斋山，他又犯下了一笔血债，乌皮兄弟，你想报仇吗？”乌皮说当然想。问者说：“那你就先把伤养好，伤养好了，我们就去端了金斋山的老巢，为你保仇。”
　　 后来，乌皮知道了，问者是中共九龙山游击支队的刘政委，夜里他在逃命时，不幸跌下了一个悬崖，是刘政委救了他。
　　 两个月后，乌皮的伤好了，但从此，他的腰干再也挺不起来了，弯曲得像一条可用来做牛轭的老香枫根勾子。一个驼背人，不宜跟从大部队冲锋陷阵，扛枪作战。刘政委遂传授给乌皮理发剃头的技艺，令他返回九龙镇为游击队收集情报。乌皮出山的当天晚上，就领着游击队，从暗道潜入金家大院，一举把金斋山的老巢给端了。他捏着剃须刀，将躲在洞床下瑟瑟发抖的金斋山一把拽出，往金斋山的脖子上一抹，报了大仇。然后，他返回老家，以剃头作掩护，拎着一个剃头篮子，日夜行走在十里八乡之间，为游击队侦察敌情，提供情报。由于他是一个驼子，没有人怀疑他是游击队的情报员，因而每逢敌军封山设卡，他皆畅通无阻，为革命胜利做出了重大贡献。
　　 解放后，乌皮对刘政委提出要求，说自己要与白月结婚。
　　 刘政委说：“白月是金斋山的九姨太，你如果娶了她，那只好回家去剃头了。”
　　 “我参加游击队，就为了两个目的，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为了娶白月。”乌皮说：“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当官，我还是回家去剃头吧。”
　　 乌皮回到九龙镇，在当年他居住的金家大院的长年矮棚里找到了昔日的凤凰，今朝的土鸡白月。他把剃头篮子放在白月的跟前，驼背人讲直话，说：“白月，我想娶你，但决不为难你，你如果愿意，就拎起篮子跟我走，如果不愿意，就别碰我的剃头篮子。”
　　 白月看了看乌皮，又看了看剃头篮子，脸上落下了两串泪。她擦干泪水，又看了看乌皮，像落难的美人在看着救她的英雄。她一咬牙，二话不说，就拎起剃头篮子，走出了工棚。
　　 乌皮回到四面屋，恰逢四面屋重新分房。乌皮本来可以分到最好的房子，但他娶了个大地主的九姨太当老婆，让村里犯了难。乌皮对村支书说：“你就别为难了，过去我住哪里，现在还是住在哪里。”
　　 新婚之夜，村里有好事者躲在矮屋边听动静。大家十分好奇，一个驼背人，是如何与一轮月亮度过洞房花烛夜的。红烛熄灭后，偷听者先是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就听到乌皮的牛喘声，然后又听到白月的一声尖叫，接下去，矮屋里就长时间“嘎吱嘎吱”地闹起地震和猫咪声。那动静一直持续到子夜，又从子夜回响到黎明。
　　 末了，白月娇滴滴地说了句：“乌皮，我的心肝，你真棒！”
　　 乌皮嘿嘿道：“白月，你别看我背驼了，但关键部位，丝毫不损，壮着呢。”
　　 矮屋外，传来了几声喷嚏。有人吹了一夜冷风，杀了一夜露水，感冒了。乌皮听到，嗤之以鼻，矮屋里又开始地震。
　　 感冒的人事后感叹，要问这天底下最威武雄壮的骑手是谁？驼背人是也！
　　
　　 四
　　 我是看着乌皮剃头长大的。我确定从五岁那年开始，乌皮就经常被大队抓去，白天戴着纸糊的高筒帽在村道上游街，晚上站在王家祠堂的戏台上挨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