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吹红了江南的花，浇绿了梁溪的草。只几声莺啼，小城便从如樱花般绚烂的梦境中醒来，迎着朝霞，聆听着飘荡在天际中玉磬般的天籁。燕子是蓝天绿水间的天使，碧水垂柳便是它绕飞的舞台。几只小狗，在巷子里有一声没一声的吠叫。对面人家的阳台上，蹲着一只睡眼惺忪的懒猫。这是渔村的早晨，我站在小楼上，细数春天的脚步，聆听轻柔的歌吟。从儿时起，我就熟悉了它缓缓地来，匆匆地去，年年轮回，像是篱笆墙的影子。篱笆墙上有蔷薇绽放，也有紫藤枯萎。待到荷叶下响起青蛙合唱，听到水杉上悠长悠长的蝉韵，春天就走远了，我伴随着燕子绕飞的心，重归寂寞。
　　 第一次住进渔村旁的小楼，春天还在我身后，摘掉了领章帽徽的一身绿军装，还披着边关的残雪征尘。我从万里冰封的北国归来，已经习惯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做伴，我知道，遮天蔽日的沙尘暴正在酝酿中。我曾经驻守的北国是没有春天的，漫天盛开的是雪花，与雪花媲美的是冰河、冰块与冰柱。我的生命中或许也是没有春天的，我把最绚丽的青春献给了单调的营房哨所。但是，对这一切，我从不后悔——守边士兵的橄榄绿就是荒野中的点点春色，战友们跋涉中的喘息，就是阵阵春风。
　　 从北国归来，江南的春天让我欣喜不已，仿佛从人间直抵天堂。江南俗语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夹在苏杭间的小城，被称作天堂边上的守门人。记得有一次，与战友们在沙碛中行军，一个上午又累又渴，忽然不远处呈现一片碧色波光，我们开心地奔跑起来，可是，进到眼前一望，依旧是无边的沙砾。来自春城昆明的新兵小储一屁股坐地上哭了：“这鬼地方，怎么还骗人呀！”带队的指导员说：“不是骗人呢，这湖光是戈壁对于春天的梦想。”此刻，太湖畔的柳丝摆动，戈壁的春梦，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梦想成真。
　　 站在小楼上，向北遥望，是连绵的山岭，远山轻淡如云，近岭一片葱绿，我能看见九龙山间的亭阁，能望见山顶上砖红色的塔尖。九龙山，山有九峰九坞，峰峰坞坞都有名胜与传奇。在那氤氲迷蒙的烟云里，每一处的凹凸，都填满了诗意。传说，秦始皇东巡会稽，驻跸太湖，令神龙守卫，神龙不慎，掀起波涛，打湿了始皇的龙袍。始皇大怒，将神龙打了九鞭，逐出太湖，神龙一滚，在湖岸上化成一座九曲龙山。九龙山又名惠山，是小城著名的风景地，二茅峰上有宋朝词人秦少游墓，山下有著名的“天下第二泉”。每当春风吹起，漫山遍野开满红杜鹃。
　　 眼望九龙山，我不知怎的便想起了曾经驻守的边地，想起风沙烟尘里的北国荒山秃岭，想起我曾就着篝火写出的那些没有绿色的诗句。想起了我的班长，那个走在沙尘暴里从不会让我们迷失的领路人。他把报纸和刊物寄给我的退稿，一封封仔细装进麻袋，在退伍时郑重地交到我的手里：“现在，我把这个班和冲锋枪都交给你，把这些退回来的诗稿也还给你。记好了，我们驻守的边地就是无垠的纸，咱们走过的足迹就是最好的诗句，只要用智慧和勇敢守住忠诚，你就是最好的诗人。”
　　 班长走了，他要回秀丽的三湘大地，播种真正的春色。他的背后，留下了哨所和我的三麻袋不曾发表的军旅诗句。望着班长远去的背影，我擦干惜别的泪水，用刺刀在沙地上，划下诗句——放心吧，班长。站着，我们就是一棵绿树；躺下，也是一片芳草萋萋。
　　 当年在边地守望，我最喜欢的是“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的宋词。只是北国苦寒，留不住春的足迹。一天天，一年年，我们徒劳地看着沙丘滚来又滚去，大雁飞来又飞去。没有春的踪影，没有春的消息。但我和战友们知道，只要我们这些热血男儿用血肉之躯铸就的绿色长城还在，我们灵魂中的忠诚还在，我们身后的祖国，就永远是春天，我们家乡的父老乡亲，就永远生活在和风细雨里。
　　 回到江南，已经过去了几十个春秋，而我总会在春风里莫名惆怅——当我漫步在湖光山色里，我知道，我那一代又一代的战友们，还伫立在冰天雪地里。哪里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用血肉之躯，为你遮挡了世间的风沙而已。
　　 小楼的南边，是一方接一方的鱼塘，一直衔接到天际，仿佛是天上掉下的一块巨大的玻璃，摔成了无数闪亮的碎片。清晨，熔金般的朝霞，把每一方鱼塘都染得绚丽多彩，像是千朵万朵玫瑰绽放。月夜，每一方鱼塘里都跳荡着月辉和星光，像是天上的街市搬到人间。鱼塘群的中间，有一条弯弯的小河穿过，她是小城的母亲河梁溪。这条由九龙山泉水汇集成的溪流，因东汉名士梁鸿曾隐居河畔耕读而得名。梁溪月色，是小城八景之一。
　　 居住渔村的日子，我常常搀扶着耄耋之年的老父沿着河堤散步。浑圆的落日为每一片鱼塘都涂抹上胭脂，渔村的屋顶上，飘起袅袅炊烟，炊烟接上白云，别有一番情趣。河堤两旁是夹道的水杉，细长挺直，像极了守边战士的身姿；河堤上的小径，铺满螺蛳壳，走在上边沙沙作响，让我不由得就想到边地的砂砾。父亲很喜欢看夹着梁溪河的鱼塘落日，每当吟诵“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诗句，他就会莫名兴奋。有小孙子陪伴的日子，他就会讲起夸父逐日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讲，讲到孙子烦心：“爷爷换个故事吧？这个我都听到耳朵根子生膙子了。”老头儿也不生气，过些日子，看见小尾巴一样跟在我们身后的孙子，他还会拉过他的手，给他讲故事，这次讲的还是夸父逐日。
　　 父亲这代人，生长在凄风苦雨里，冲锋在枪林弹雨中。十五岁，他就当了小八路，一辈子都在冲锋陷阵，一生都在追逐光明。他没有什么爱好，没有什么欲望，也没有什么特长，他最爱听的、最爱唱的就是一首歌：“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一辈子都没听够，一辈子也没唱好。他自我调侃：“五音不全，唱出来的总带着胶东家乡的大葱味。”父亲对能够在离休后到江南安度晚年非常高兴，他对国家始终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父亲去世后，我在渔村小楼上整理他的遗物，他没有什么财产，也没有像样的衣物。他有一只深藏不露用长钉严封的炮弹箱子。我猜想那是他一生最值钱的东西。打开看了，一条武装带，一个军用挎包，一只行军壶，还有的就是一堆奖章和几本立功证书。
　　 我有些失望，有些怅然，更多的是自豪和骄傲。我想，不独古有逐日的夸父，父亲他们这一代人都是追日的夸父。他们从日出，追到日落，没有私心，没有杂念，一心一意地逐日而行。只是羲和驾着神马拉动的太阳车跑得太快，他们始终追逐的只是日影。在中国现代史的图卷上，一代又一代的夸父们，高举着理想的桃杖，追逐着太阳的光影，他们的眼前是一片光明，他们的身后，留下无数桃花盛开的地方。这该是多么光彩，多么生动，多么让人心醉的艳红灿亮。
　　 在父亲人生的最后一个春天，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和我去河堤上散步。他有些自责，问我：“你那么小，就独立生活，修渠、当兵受了许多苦。我常常不在你身边给你照顾，也没有为你的工作，成长找过人求过情，一路磕磕碰碰。我老了，也没什么财产留给子孙，你怨恨我吗？”
　　 我回答：“我怎么会怨恨你呢？老爹，你是我一生最敬重的人！”父亲满意地笑了，那张饱经战火硝烟，饱经岁月风霜的老脸，宛若梁溪河中的夕阳，看着看着就会让我的内心充满力量。
　　 就要清明节了，我会在父亲的墓前对他说：“老爹，你追逐的理想，你追逐的光影，你的儿孙会继续下去，因为，我们都是夸父的子孙。”
　　 小楼的东边，原本有许多弯弯曲曲的小巷，站在楼上，可以看到粉墙黛瓦下的行人，看到人家屋顶上的女儿墙。雨天，巷子里会撑开无数花色各异的油纸伞。晴日，会响起孩子们嬉闹追逐的笑声。推车卖豆腐脑的老头儿，在清晨发出第一个吆喝。提着茉莉花篮的姑娘，总在春天第一个叫响卖花声。小巷子里的人家，大多是渔村的居民，他们靠养鱼养鸭维持着生计。那千亩鱼塘是他们的聚宝盆，梁溪河畔扬起的帆，撒下的网，是他们眼中最美的风景。
　　 脱下戎装，我在渔村小巷里牵了江南姑娘的手，在渔村的小楼上，将她娶进门成了我的新娘。儿子在这里诞生，我也就如同塞上的沙柳，在江南生了根。梁溪河的鱼汤非常养人，儿子吃得白白胖胖。春风一年一年地吹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站在小楼上，望着云起云落，花开花谢，不禁长叹。每当，大雁北归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在北国沙尘暴中行军的日子，常常不由自主地举起右手，默默地向北行个庄重的军礼。我知道，是新一代的守边军人，让我在和平岁月里过着安稳的日子。
　　 小楼的西边是一条清清的河湾，我曾在那里的河埠头上，混在大姑娘、小媳妇堆里汏菜洗衣。从小生长在风和日丽，花红柳绿里，她们很想知道远方的人，听听远方的事，听我吹牛——“燕山雪花大如席”，塞上冰柱高九尺，沙尘暴将樟子松连根拔起……她们也愿意听傻狍子和野狼的故事。现在那湾清水已经被填平了，上面盖了高楼，建了宾馆，住进了来旅游的异乡人。
　　 如今，渔村拆了，翻建后成了农民公寓。东边的巷子没了，生出一座叫做“万达广场”的钢筋水泥森林。只有梁溪河还在默默流淌，夜间的月辉星光，换成了光耀闪烁的霓虹光影。不知是哪年哪月，我也从渔村搬走了，住到离城市更远的郊外小镇。
　　 好在昔日渔村的小楼还在，只是被淹没在四围高楼里——它是那样低，那样矮，像是睡眼偶开的半躺老人。有时，我还回去，看它一眼，和它唠叨几句。跟它一起，各做各的梦，它梦到什么，我猜不出。我的梦里都是戎装少年时的边关，边关里的那些人，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