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故乡的山野里便会生长出一种小小的野草——白色的叶片和草茎，低低地趴在泥土上，形状如同一朵白色的小菊花，有时，叶片上还会挂着一两滴洁白的露珠，更加衬托出野草的白净来。
　　 清明节前后，这种野草便达到了繁盛状态，因其可食用性，人们将它叫做“清明菜”。过了清明节，它的茎便会拔节生长，高度可与其它小草比肩，上面开出白色的小花，结出极其细小的草籽来。初夏时节，草籽就变得成熟了，被山风带到各处，第二年春天又开始发芽，长出白色的叶片和草茎，还是会有晶莹的露珠挂在上面。
　　 事实上，清明前后的故乡山野里，野草品类繁多，可食用的野菜不下一种，我不知道人们为何独独将这种野草称作“清明菜”？尽管我对它的了解甚少，但它却与我生活的渊源很深。
　　 养祖母身形瘦削矮小，与养祖父婚后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幺姑。幺姑天生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加之性情有些傲烈（犟的意思），养祖父去世后，养祖母很是为自己的养老问题而担心。父亲兄弟姐妹很多，因为贫穷的缘故，家里磕磕绊绊的事时有发生，鉴于此，养祖母便请求我的继祖母将父亲过继给她。继祖母略加思索就答应了，从此养祖母成为了我的祖母。
　　 父亲的到来让幺姑更为不满，她不仅对父亲十分抵触，甚至对祖母的言语中也带着尖酸刻薄的味道。失望之下，祖母托媒人介绍，很快将幺姑嫁了出去。幺姑原本希望留在祖母身边为她尽孝的，是自己的不善于表达引起了误会；伤心之下，幺姑婚后很少与我们来往。
　　 屋漏偏逢连夜雨。邻居家一个军人的妻子突然怀孕了，军人已经多年未归，妻子的怀孕显得很不合常理。那年头军属婚外情就是触犯了法律。为了规避自己的罪行，女人只有咬定自己被人强奸了，“罪犯”便是我那胆小怕事的父亲。当事人一口咬定，那位通奸者（村领导）又出来作证，父亲有口难辩，被立即当作嫌犯送进县城关押了起来。半年多以后女人生下了孩子，那孩子的长相与父亲毫不沾边，倒与那位证人有几分相似，人们的议论再起，更有人仗义执言，父亲就被提前释放了回来。
　　 父亲被关押期间，家里已经穷得柴米全无。在那讲究“成分”的年代里，父亲的“罪犯”身份更让一家人永远看不到希望了，有人便建议祖母将“不争气”的养子一家（即我们）赶走，或将幺姑接回来，或重新领养一个男孩。此时幺姑在婆家还是不会说话，家庭关系很是紧张，也有重回娘家的意思，屡次找祖母哭诉自己的想法。但祖母坚决没有同意，而是与母亲一起承担起了养育我们的重任，平时节衣缩食，有了好吃的更是先让我们解馋。
　　 大哥到了入学的年龄，因了父亲的情况，学校拒绝让他入学。祖母便陪着母亲一起去求恳学校领导，说即使大哥将来没资格升学，哪怕认几个字也好啊！鉴于祖母和母亲的诚恳和可怜，学校领导才同意了。
　　 那一年春天，家里又断炊了。因为饮食上对我们和祖母的双重谦让，母亲已经饿得没了半分力气。无奈之下，祖母只得向队领导开口借粮。正是青黄不接的时期，队里的粮仓里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粮食借给我家呢？没办法，队领导只得同意祖母去麦田里，将半熟的麦穗割下来救急，日后队里分粮时再如数扣回。为了活命，祖母只得同意了。
　　 祖母将半熟的麦穗除渣去壳，那麦粒尚带着很重的湿气。祖母将麦粒放进碓窝里使劲捣碎，又带着我们去田野里采摘野菜。在那万般饥饿的年代里，田野里的野菜也成了宝贝，即使有那么几株野菜，那也是极其弱小的。“清明菜”在野菜中很适宜食用，人人都抢着采摘，田野里更是寥寥无几，我们每看见一株“清明菜”便发出惊讶的语气，露出欣喜的神色。祖母小心翼翼，一片一片地摘下细小的叶片，放进篮子里，绝不浪费一星半点；看见我们连根拔起，祖母就会教育我们不要这样采摘，而要将根留在土里，让它们重新发芽，以备别人和我们以后采摘。
　　 回家后，祖母将“清明菜”洗净，与捣烂的麦粒和在一起，弄成粗糙的糊糊状，又在灶膛里生起火来。待到铁锅烧烫，祖母将面糊一团团放进铁锅里炕烤，炕得半熟再翻过面来。白色的“清明菜”遇热反倒变成了青色，熟透的“馍馍”青黄相间，我们称它“清明馍”。祖母用锅铲铲起“清明馍”，吹冷递给我们，我们早已迫不及待了。没有油盐，但那馍的味道还是极香的，始终留在岁月斑驳的记忆里。事实上，那年头凡是可以果腹的东西，哪一样又不香呢？
　　 祖母因为体弱和缺少食物，很快就一病不起。昏黄的煤油灯光下，临终的她强装笑脸，嘱咐我们要听爸妈的话，好好学习，快快成长，并再次叮嘱我们采摘“清明菜”不要连根拔起，最后她对父亲母亲长叹了一声，希望我们一家不要记恨幺姑，并歉意地表示，自己没有帮助父母把我们抚养成人，只能去到阴间保佑我们了。说话间，她的眼角里早已流出了两行长长的泪水……
　　 又是一年清明时，我又想起了故乡的“清明菜”，想起了祖母带着我们采摘“清明菜”的情形，想起了祖母采摘“清明菜”和临终时的叮嘱……
　　 由于工作的需要，我并不能每年回去祭奠我亲爱的祖母，那一垄小小的坟茔成了我时常的牵挂。
　　 祖母啊，您坟头上的土是否因雨水冲刷而减少？草是否长得过高，盖住了坟头的样貌？您的灵魂是进了阴间还是天堂？在那里是否过得幸福？您又是否看到了我们今天的好生活？
　　 祖母啊，我亲爱的祖母，我要怎样才能抑制住怀念您的泪水呢？此时此刻，我只有遥望故乡，盼着阳光能够晒暖您的坟土，带给您些须温暖，盼着星月能够陪您消除几丝寂寥，盼着风儿能给您的坟头撒下几粒“清明菜”的种子，每年春天那些种子都能发芽，生根，长出一朵朵白菊似的“清明菜”，菜叶上永远挂着几滴晶莹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