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玉】抄船(散文)
那是一个礼拜天,因事过江到一个小岛,乘坐在一条木船上,看到抄船摆渡的,是船夫的那个10来岁的孩子。他娴熟地驾驭着渡船,轻巧而稳当地把握着船的走向,小木船在他的掌控之下,在水面上缓缓滑行。这时,习习清风扑面而来,微波细浪有节奏地击打着船沿,嗒嗒嗒的响声,敲醒我沉睡的记忆。
一段少年时代的生活情景,即呈现在我的眼前。
一
当年,我学会使橹抄船时,年纪与这位少年也相出不远。
我的家乡是水淹区。桂南合浦水库库区——樟家乡,就是一方生我养我的地方。少小的记忆中,那里丘陵起伏,山青水秀,周遭村落错落分布,鸡犬相闻,安宁和谐,风景优美。
1959年,一座合浦水库筑起,这里瞬间变成了水乡泽国。田垌与山岭之间,被库水分隔开来,一个个山头,变成了一座座岛屿,水径回环,烟波迷朦,这里的景色,又改变了另一番模样。
稻田、坡地被淹没了,世代在这一带耕田种地的农民,生活的基本条件改变了。于是,政府将大家遣散迁移到一马平川的桂南平原。
那里是国营农场,村民由农民变成了农场工人,还领上了工资。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是,村民们依恋故土的情结难解,移居农场仍魂牵梦绕着自己的家乡。一两年后,相邻的几个村的村民们连户口也不要了,纷纷搬回到这片祖居之地重建家园。
那时,我开始懂事了。
村庄就在水库旁,库水就淹到屋底下。这里大水隔绝,开门面水,出入靠竹排、木船渡越,上山打柴要撑船,趁圩入市要撑船,走亲访友要撑船,上学也要乘船过渡。没有竹排、木船就寸步难行了。
什么环境,人,就生出什么思想观念。生存条件觉醒了我的意识:必须要学会抄船才行。
看着大人轻巧地把橹驾船,船在水面上嗖嗖地滑行,流畅写意的样子,一时也让我心生羡慕之情。
可是,那时年纪尚小,大人担心危险,不允许我们玩船,驾渡执桨的,大都是大人所为,出湖入水时,我们也只能安分乘船。
考上中学后,到县城去读书,常常要乘船渡过一个宽阔的水面,到一个叫“三角岭”的渡口,然后从那里徒步去上学。这里,茫茫大水面,辽阔近千亩,不会抄船,即便渡口有船,也是过不去的。“三角岭”大水横亘,上学我最担心的,就是到了那里没有人摆渡撑船了。
生活总是如此奇怪,你担心什么事情,它就会发生什么事情。记得有一次,星期天下午要回学校。从家里走了两三里路到了渡口,看见渡口停着渡船,却不见船夫在,我以为船夫回家吃午饭了。可等了好一会了,也不见人影。我开始焦急起来。从这里去县城,毕竟还有30多华里路,路途遥远,而且时间也已不早了。
在这里过渡,是到县城的唯一近道。平时,是有船夫把渡的。渡口有三个点,一个是“三角岭”,一个是“北风头”,一个是“角子窝”,中间是淼淼大水的开阔水面。如果到了跟前的渡口,船在对面,开口大呼一声,等了一会,船,就会从对面摇过来了。
现在,人去船在,我也不会抄船。怎么办?在这里等候已经许久了,还不见人影。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像一把火,烧得我心焦神躁。那时,日已西斜,时间也差不多三点了吧,走其它的陆路,要绕好远的地方,需要走四个钟头以上,时间分明已是来不及了。
站在渡口里,我左顾右盼,心急如焚。竹排我是会划的,可在岸边附近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竹排可供使用。于是,我想到找亲戚。
我姑姑就嫁在旁边的村里,找表哥帮助吧。急步来到他们家里,可碰到的又是铁锁把门,没人在家。
好巧,回到渡口,正好遇到一个小学的同学文华撒网回来,他最后才用竹筏将我渡到了“三角岭”。
从他的嘴里得知,渡船停摆,是附近几个村共同支付船工劳务费的事,一下子没能协商好,船,就这样停摆了。那天,半走半跑赶到学校时,天,已经大黑。那个礼拜六,我也不敢回家了,担心回到“三角岭”,又遇到没有船渡回家,会撂在荒山野岭里过夜,想来也会令人恐慌。
二
需要学会抄船的迫切,也不只起于这一次铭心的遭遇,还在一次大姐、二姐的水上遇险。
说到这一次遇险,还得从头说起。
我读初中时,正遇文化大革命。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不只是在机关、学校里张贴,各级、各单位到处都是大字报的海洋,农村也有大字报的出现。
那时,我所在的大队,就有人贴了大队干部的大字报。大队有位领导,虽是个文盲,但也是大队里的“当权派”。有人就写了他的大字报。
这个大队领导知道别人贴了他的大字报后,迅即暴怒起来。“是谁写了我的大字报!”
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我。他对别人说,我们村没有谁有文化能写他的大字报,唯有在读中学的我了。他一口咬定是我做的好事,气势汹汹地要找我算账。
我跟他解释说,我没有写他的大字报。但最初的想法植入他的心底后,偏见就很难改变了。他听不进我的解释。
为了澄清这件事,我大姐和二姐,要去找大队革委会领导替我说清楚。那天,来到渡口,船没有人开,她们就找了一个竹筏过渡。那时正值冬天,宽阔的水面,风高浪急,但为了我的清白,她们冒着危险,也要划竹筏过去找人。
顶着呼呼的大风,冲着一排排大浪出发,她们的竹筏划到中间,风浪更大了。简单绑就的竹筏浮力小,她们站在排上,半沉半浮的,水没到了小腿处。浪随风涌,竹排被打得团团转,她们的心里顿时紧张起来,竹筏在脚下时沉时浮,左右摇晃,她们心慌得这边沉下了,脚就移到那边去,那边沉下了,她们的脚又踏到这边来。极度的恐慌之下,竹筏颠簸晃动得更是厉害。
岸边有人看着她们身处危险,早捏了一把汗。大声疾呼向她们传话,叫她们这时需要镇定,吩咐他们不要左右踩踏竹排,待稳定了再划水。水面声音也传得远。在大家的招呼指导下,她们和衣蹲下把稳,让竹排慢慢平衡起来。这时,她们再也不敢操作划水了,她们把命运交给风浪,静静的把着竹排,任由风浪的摆布。
所幸,大风把竹排吹刮到了对面的一个斜坡上,大姐和二姐终于安全地在那里登上了岸。
想来,如果她们会抄船,不使用竹筏过渡,就不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危险事情发生了。
想到两个姐姐因不会抄船差点丢了性命,我要学会抄船的愿望,变得越来越迫切强烈了。
三
初中毕业后,我回家到了家乡。学习抄船再也没有什么阻碍。只是那时我们生产队没有船,村民渡岛劳动用的,大都是大竹筏。后来村里从大队部开回了一条木船,学习抄船,我终于等到了机会。
生产队不用船去劳动时,那条船正好停靠在村边屋底下。那次,生产队正好停工,我跟大哥说了自己要学抄船的想法。
哥哥是早些年就学会抄船的。他答应来当我的教练。
我们这里摆渡摇船,用的是单边橹,橹也叫做抄,固定在船尾部左侧,用结实的绳子绑在一个桩子上。
上了船,大哥先给我示范了一下抄船的动作要领。他告诉我说,桨是橹,也是舵。把它当桨时,就是用力向前划水;把它当舵时,就是用它调整船的走向。使用起来,橹,就是要一抄一摆的运动。橹回复时,就在自然的调整行船的方向了。
大哥说的当然是他的经验体会。对于没有学过抄船使橹的我来说,听起来,也觉是一头雾水的迷惘。
接过大哥给我的橹桨,我开始练习起来。
船是小船,比较轻巧。第一桨划下去,船头就扭转了方向。再划一桨,船就打圈了。我越用力划,船转圈就越快。好在,船上还备有一杆竹篙。哥哥用竹篙帮我稳定了打圈圈的船后,我又重新抄起桨来练习。
可是,要领没有掌握,船又重新在水面上打起圈来。心越急,船越不听使唤。尽管大哥一次又一次的教我,我还是没有开窍。那次,还是无功而返了。
第二次,我自己上船了。没有大哥在,自己反而更是上心用意,注意体会一桨一橹的运动作用,细心去寻找打圈圈的原因。
……
几次学习下来,我逐渐摸索到用桨使橹的基本方法和要领了。
一桨划过,橹需要向右自然斜出,以拗一下船尾,抑制一下船头打摆,防止它绕圈。也就是说,用桨既是推船向前,也是掌舵把向,桨的一往一复,就是一顺一逆。往,是推;复,是调。顺,是使劲;逆,是节制。
一摇一顿的前进,船就平稳流畅地按照你的意愿前行,你想到什么地方,它就随你心中的目标行驶了。
真正的老船工,在摇橹使桨中,划中有调,调中有划,橹在他的手里,如魔杖在手,流转自如,轻松随意,无不发挥得淋漓尽致、出神入化,船玩得可是行云流水。
随着多次的用船练习,这时,船在我的手下,也逐渐变得乖巧顺畅听话了,用力不大,船也会随着惯性行驶,走得很自然流畅写意。
掌握了抄船技术,船就成了手中最好的运输工具,我常常与村里的伙伴们开船去打柴。
许多山头被水阻隔后,成了人迹罕至的荒岛,那里草木茂盛,是柴火取之不尽的地方。船开到岛旁,上山砍好柴火,装到船上,把它们直接运到村边卸下,也不用肩挑费力,极为轻松、省便。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用船的好处。
四
摇橹划桨,行船劳作的经历,一直延续到我外出工作。
人们都说岁月是一条长河,人生如航船,我的人生航船,可以说已是从家乡出发,开到了水面更加广阔的社会上了。
我在外乡有了工作,也建立了家庭。在风起云涌的社会上,我求学,我工作,我交友,我拼搏,其中,有顺畅,有波折;有成功,有失败。经历过激流险滩,也驶入过开阔的水面。面临过事业的考验,也遭受过病痛灾难的折磨。
我驾驭的人生之舟,可说是在磕磕碰碰中进步的,在团团打转、弯来绕去的困境中,逐渐摸索到了走出生活怪圈的路径。
走过的每一步路,当年摇橹划桨的体会,都在冥冥之中启示着我前行的脚步。
一个青涩懵懂、无知莽撞的少年,如今已经进入了阅历丰富,成熟老练,且能自我主宰生活的晚年。
生命不息,抄船不止。我,至今仍然在不停地“抄船”,向着那生命的彼岸。
文章也得到雪凌、月影两位编辑老师在文字上的精心订正。在此,也一并感谢他们的辛勤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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