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她16岁时读高中一年级，是一个清秀聪慧的女孩儿；他24岁，阳光俊雅，他是她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那一个秋天的清晨，微风清拂，红日初升，金色的阳光洒在校园里，四周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当他手持课本与教学笔记走进教室，一身深蓝色的西服映衬着英俊的脸庞和微笑的神情。他，就似一束明媚的春光，刹那间照亮了整个教室。
　　 几十双黑亮纯真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教室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同学们好！我叫敏。”他快速走上讲台，微笑着自我介绍道，“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语文老师。”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补充说“兼管你们的日常生活”。
　　 原来他就是高一（五）班新来的班主任。机敏的班长马云立即站出来大声说，“请大家欢迎敏老师！”教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他悦耳的嗓音、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如一股清泉从石上潺潺流过，带来美妙音乐般的享受；他和蔼可亲的微笑，似一缕春风，霎时吹开百花香飘万里……
　　 他就这样来到了她的班里，他就这样随便而轻易的走进了一个十六岁女孩子的心里。几乎所有像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情窦初开时都有过对年轻男老师敬仰与崇拜。
　　 他的课讲得极好。唐诗宋词，张口就来，天文地理，无所不晓。每一篇她喜欢不喜欢的文章，都被他讲得生动活泼，风趣幽默，引人入胜。课堂上不时传来阵阵会心的笑声。
　　 每一次作文课，他不仅指导学生写，他自己也喜欢写。写完了，就读给大家听。她特别喜欢他那篇《心中的玫瑰》：“心中有一枝玫瑰花，多想送给远方的你。你是美丽的格桑花，开遍在碧绿的草原之上，你是草原的百灵鸟，蓝天白云相伴你的歌声，你是多情的牧羊女，成群的牛羊在你身旁，欢乐的蝴蝶随你起舞……”
　　 她给他的文章悄悄地写评语：“下笔一泻千里，情感随风而舞，文美如蓝天白云，纯真似高山流水……”虽然她的评语从来不敢给他看。
　　 有一次上课时他声情并茂地讲解柳永的词《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讲到这里，他随意向四周环视，无意中发现一向认真听讲的她竟然低头一直在本子上乱写乱画着什么，似乎根本没听他讲课。
　　 他有点生气。他忍着心里的不悦继续讲读，“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下课铃响，他生气的板着脸径直来到她的桌前，准备询问一番，她到底在做什么。
　　 令他没想到的是，她根据《雨霖铃》诗词意境画了一幅素描画：垂柳，小桥，溪水，烟霭，伤感滴泪的古代美女、挥手作别的书生……完全是一幅江南风情画，才子佳人依依惜别的情景。
　　 他看着她的画，先是一怔，然后就笑了，转向大家说，“你们可以根据词意，试作一幅画看看，这也是对古诗词的一种理解方法……”
　　 他的多才博学，他的阳光俊逸，他的一举一动皆是那么优美，潇洒自如。沉默不语时，他的脸上也似含着深情的微笑。他，在十六七岁男女孩子心里树立了完整美好的形象。
　　 他的一切成了同学们津津乐道的对象，特别是女生，总能想方设法探到有关他的“八卦”。而她则不然，她从不当众议论他，也没有从别人那里探听他的是是非非。
　　 后来听一女同学说，他的身世其实是非常悲惨的：当他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童，他的父亲便因病早逝了，是母亲含辛茹苦拉扯大了他们兄妹四人。他的生活曾经很苦。幸好他们兄妹几个特别懂事且聪慧好学，相继考上大学，然后参加工作。
　　 她一下子就想起他第一次给她们上课前的那番话。
　　 他引用了一个典故，一个从他中学老师那里得来的励志故事。具体她不记得了，她只记清了几个字：“考上大学穿皮鞋，不上大学穿草鞋”意思她听懂了，就是“知识改变命运”这个道理。
　　 她没有想到阳光灿烂的他，曾经有过这样苦难的经历。她在心里暗暗感叹着，学习越发努力刻苦了。好象只有努力的学习，取得好成绩，才能回报他对她们全班的辛勤付出。
　　 他每天起得很早，不管早自习是英语还是语文早读课，都要过来和同学们在一起，不停地帮同学们解义答难。
　　 他伴着她们全班走过一天又一天，转眼寒往署来，冰雪消融，草长莺飞。
　　 她的成绩始终保持全班第一。她应该是他的骄傲，她想，没有老师不喜欢聪明伶俐的好学生。
　　 有一天，她却听到了一个有关他“不好”的消息。
　　 一天课后，班里绰号“长嘴鸟”的金燕神秘兮兮的走进教室，凑近女生堆里，似在炫耀她的“神知”：“你们知道吗，咱们敏老师已经结婚了！他老婆就是叫什么华的，听说长得很漂亮呢，和老师挺般配的。”
　　 尽管座位离叽叽喳喳的女生堆很远，然而金燕的话，她还是一字不落全都听清了。
　　 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心慌的痛，就好像一件心爱的物品不经意间摔地上打碎了的那种感觉，她眼睁睁的看着它碎却无能为力的难过和失落。
　　 后来她就知道了他和“华”的全部故事。
　　 他和那个“华”是邻居，自幼一起玩耍，青梅竹马。
　　 他父亲去逝后，多亏“华”家多次无私相助，他的家才得以度过一个个难关。后来长大了，顺理成章，他俩就成了一对。
　　 他对“华”的感情既有爱也有感恩的成份。大学一毕业，他和“她”就结婚了。
　　 他仍然是她心中的一份美好。她必竟只有十六七岁，正处在一个多愁善感、对爱情是似而非的纯真幻想年代。她没有也不可能想到遥远的将来和结局。
　　 一天课间休息时，她无意向他的方向偷偷瞥了一眼。
　　 她看见他在抽烟。
　　 他手上夹着烟随意的垂着，英俊的笑容里竟有一丝凄苦一闪而过；可是当有学生从他面前经过时，他的表情立刻就“阴转晴”了。不是有心特别关注他的人，根本发现不了仅仅一闪而过的凄苦。她的心随之很快悸动了一下，就似蚊子轻轻咬了一口。她多想知道他为什么烦忧。
　　 二、她上高二那年，他将近一周没来给她们上课。看不见他亲切的身影，听不到他熟悉的话语，她若有所失地惆怅，学习无法完全地集中。
　　 班长说，他病了，需要在家休养一段时间，才能返校工作。
　　 一天午后，她和另外两个关系要好的女同学合伙凑钱，用30元钱买了一束美丽的鲜花，决定去他家探望。
　　 三个女孩子说说笑笑来到他家门前。叩响门铃。一脸憔悴的他出现在她们面前。他眼里满是惊喜，赶紧请她们进屋。
　　 他的家很简陋，但干净整洁。床上睡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想必是他的孩子吧！
　　 他一边忙着给她们倒茶端糖果，一边焦急地询问班里的情况。
　　 听她们说新来代课老师的点点滴滴，他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相比两位好友，她不怎么善言辞，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听他们聊天。
　　 不大一会儿功夫，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披散着长发，歪歪斜斜的走进来，似乎站不稳一样。
　　 这该是他的那个“华”了吧！心里暗自思忖着，她们三个女孩子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师母！”
　　 莫明其妙地，他似乎有些尴尬，急忙说，“你们随便坐吧！不必那么紧张的。”
　　 “师母”只是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算是和她们打过招呼，就自顾走过去坐在床边，顺手拿起一样小东西目不转睛地翻看着。
　　 两个女孩子仍和他聊天。
　　 她忍不住向“师母”这边偷望。“她”应该是一位才貌双全的绝代女子吧，她想。
　　 “师母”静静地坐着。“她”手里拿的是一本幼儿小人书。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不由自主偷偷又看了一眼“师母。”
　　 这回她看清了，“师母”竟然把小人书拿反了，就如一个不识字三四岁的幼儿那样！她为这个发现吃惊不已。
　　 “师母”似乎意识到有人在打量她，抬起头来，温柔朝她一笑。“师母”真的很美很美，笑容却有些痴呆的意味。
　　 他似乎觉察到了她的疑虑和不安。他看了她一眼，然后告诉她们，师母表面看似正常，其实身体有很严重的病。
　　 他说“师母”是一名护士，有一次，他在外地出差。一天晚上，“师母”在夜班回家的路上，不知遇到了什么，受到严重惊吓，落下后遗症。经常烦躁哭泣，骂人摔东西。时好时疯，只好辞职在家。像今天这种不吵不闹的状况，是比较好的。
　　 其实他这次在家休养，不是生病，而是因为“师母”发病暴躁时，失手将他的右手砍伤，无法写字，只能呆在家里，等手伤好。
　　 她猛然一下子想起了那天午后他脸上的那一缕忧郁。返回的路上，她们三个女孩子约定，不论发生什么，有关他家的故事，跟谁都不提一个字。
　　 她更加努力地学习，只为报答他辛勤的付出，只为减轻他眉宇间的忧虑。
　　 他在她心里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尽管“师母”有病，什么都做不了，他待“师母”仍如过去一样的温柔可亲，不离不弃。
　　 而在课堂上，他永远都是那么神采飞扬，全身心的投入，完全是一种忘我的境地。
　　 他是快乐的，他热爱教师这个职业；他是痛苦的，他内心的点滴没有人可以诉说。他仍是忙忙碌碌地工作，照顾家庭。放假时就带“师母”去外地看病。
　　 后来，她不知听谁说的，“师母”的病只会越来越重，永远好不了了。她为他痛彻心肺，为何上天总是如此不公平，叫这样一个优秀的人承担太多的痛苦？
　　 她随着他的一喜一悲度过了高中三年。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她跑到他家的门口，徘徊许久，却没有进去。
　　 那个曾经在她心底纠缠千百遍的念头又在心底闪现。她暗许心愿，将一腔心事尽诉文字：“总有一天，当你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我会来把你接走。我会带你去美丽如画的大草原，让你忘却世间一切忧伤和蝴蝶共舞，带你去碧水蓝天的雪山看雪莲花，洗尽岁月久积在心灵的尘埃。”
　　 他给她的“贺信”只有短短数字：“祝贺你，你是我们全班的骄傲。祝愿在今后的人生之路上不断攀登，超越自己，事业有成。”
　　 而她一走就是十年，再也没有回到家乡小城。
　　 读大学期间，她把那段“带他去草原”的话认真写了，装在信封里，发去了他所在的学校。时间一天天，一月月过去，却没有等到他的只言片语。
　　 岁月流逝，人生之路不断成长中，她明白，她不能也没有资格将他带走，他的家需要他。
　　 他是多么爱自己的孩子，再苦再累从不忘对他的教诲关爱，他对师母是多么的温柔体贴，对“已无知无情的师母”的照料更是无怨无悔。
　　 她再也没有回去找他，她再也不说他带走这样发自肺腑却幼稚的话。
　　 相比他，她是多么自私啊！说到底，对他的一切不过是一已私情而已，而她曾经以为是很伟大的感情呢。
　　 她决心从此要忘了他，开始另一番生活。
　　 她就这样带着最初一个女孩子无法在人前启齿的“梦”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三、多年后，她孑然一身回到家乡。在外飘泊中，她经历了婚姻的失败，情感的颓废，尝尽了世间的人情淡泊。
　　 他亦是人到中年。供养孩子上学、还有多年给妻治病，他时常陷入“经济危机”的困顿。妻病严重，疯疯癫癫，成天穿着多年前那件旧棉袄，头戴那顶过了时的破帽子，满身污垢，胡言乱语，四处乱跑。
　　 他的孩子已上外省大学。除去上班以外，他就是不停的找疯跑的妻，然后将她连吓带骗地“抓回”家，哄她吃饭，为她换洗脏衣。上班时就将院门锁住，防止妻走失。
　　 因为家有疯妻，他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是呀，有哪个朋友敢上这样一个家来玩呢？又有谁愿意和“生不逢时”的他作真心的朋友呢？多少年来他的日子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
　　 在孤苦落寞的日子里，他学会了借酒消愁。每当喝得酩酊大醉，就什么烦恼忧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只有说不出的快乐与开心。
　　 酒醉了，思想好象脱离了身体，人就飞到了一个天外仙境。于是他提笔狂舞，洋洋洒洒几千字，抒写着内心不为人知的情怀。
　　 写完了人生路上的喜怒哀乐，是非恩怨，好象得到了暂时的解脱与快意，尽管如昙花一现的壮美，他却乐此不疲。
　　 他没有什么别的嗜好，生活里更是缺少关爱与理解。于是他将全部的情感寄托到网络里，为文字生，因朋友狂。可是网上的朋友终是天高路远。曲终人散，他仍是一个人的天涯孤独。
　　 她就这样在街上见到了他。
　　 残酷的岁月洗去了他的韶华。他是那么瘦弱，憔悴，谁会想到当年曾是那样的阳光灿烂，玉树临风，倾倒少女心？
　　 不过是四十出头，他看上却比同龄人要大了好几岁。
　　 她看着他，不由得一阵的心痛。她多想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轻轻抚平他额头早生的皱纹，她多想给予他她的关怀和温柔体贴，抚平他内心的重重忧伤。
　　 今天他仍是半醒半醉着。
　　 “老师，你不能再借酒消愁了，喝酒会损坏健康。为什么这么多年，就没有学会照顾好自己？”她仍如中学时那样亲切称他“老师”。
　　 “我喝酒，是因为我寂寞。”他微笑着说。一句让她肝肠寸断的话。
　　 “你跟我走吧！”她望着他热切而大胆地说。
　　 “你照顾好自己，好好生活。”他似乎没有听清她的话一样，说着，他已跌跌撞撞向前地走开去。
　　 “你要记得，我说过，带你去草原！”她冲着他的背影失声喊道。望着在夜幕中渐渐消失的他，她又一次泪流满面。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忘记他，他却一直在她心底长存。“我用一转身离开你，用我一辈子去忘记”中学时，郑智化那首满含悲情的歌又浮现在她心头，一遍遍的回响着。
　　 人生就是不断相遇然后离开的过程。她和他一次次的相遇，却终无缘相聚，他终是她心底的一个梦而已……
　　 四、若干年后。
　　 她终于实现了她一生的心愿和最初的诺言，将他接走。而此时她已五十多岁，他亦是花甲之年。
　　 她是从精神病院接走他的。
　　 他因为受疯妻棒打，脑部受损，永远失去了记忆，已经在这里呆了近三个年头了。现在，他认不出任何人，不会说一句正常的话。
　　 他瘦骨伶仃，象一只受过惊吓的小猫，呆呆地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
　　 人们都说，他是不会跟她走的。然而，当她认真地对他说话，就好象他是正常的一样；他顺从地听她的话，乖乖地坐上了车。
　　 他象个孩子一样依偎在她的身边，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他已经傻了，他在她心里依然完美如当初。她向他轻轻描述着她们第一次相见的情景，她对他诉说着对他此生不变的爱恋与思念……
　　 当她带着他行至茫茫草原时，“草，草原！”，突然，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
　　 她惊呆了！她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带他去看草原，这一刻，她知道她曾在他心目真真切切地存在过！自脑受伤后，他忘记了一切的人事，唯独还能记得“草原”二字。
　　 为了他心中这一点点有关她的“记忆”，她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去等待。她从来没想过值与不值。她知道，他的快乐是她的快乐，他的平安健康是她一生最大的心愿！
　　 她和他走向格桑花开的草原，天边传来次仁央宗的深情歌唱《为你等待》：
　　 天边走来，走来一片片云彩，
　　 是你把眷恋落在我心怀。
　　 阳光知道，知道我的情怀，
　　 那一片花海在为你盛开。
　　 风儿带走，带走一片片云彩，
　　 是你把牵挂寄在我心怀。
　　 月光知道，知道我的思念，
　　 心上的人啊，何时才回来。
　　 我爱你就像天上的云彩，
　　 心随你远走，走向那天之外。
　　 我爱你就像绵绵的山脉，
　　 一生一世为你等待……
　　 愿意用生命去呵护一个人，愿意用一生去等待一个人，这即是真正的爱了吧！让我们为世间这样两个痴傻呆人默默祝福吧！在真正倾身心、无所欲求的爱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