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脚以前不叫王大脚，叫王彩凤。王大脚的名号是财主王善堂叫出去的。王善堂喜欢给长工起外号，他看见王彩凤的脚大，而且比他的脚还大，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外号。
　　 在王善堂家，王大脚什么都干。她有一双大脚片子，走路带风，呼呼响。那天，她在王善堂家干活，扫院子，提水，一桶一桶提，踩得地咚咚响。
　　 王善堂看见了，盯着她的一双大脚看。王善堂说，干脆，你别叫王彩凤了，叫王大脚吧。
　　 王善堂对走进院子的长工王连友说，你看看，她这双大脚。
　　 王连友也看见了，王彩凤的脚的确大。
　　 王善堂说，怎么样，王大脚这个名怎么样？她以后就不叫王彩凤了，就叫王大脚。
　　 王善堂吩咐，家里所有的人，都得给王彩凤叫王大脚。王大脚的名号就这样叫出去了。
　　 那时候，王大脚还没嫁人。
　　 一天，她在院子里干活，王善堂坐在太师椅上抽水烟袋。
　　 她干得一脑门子汗，用胳膊擦一把，接着又干。她还没到青春期，但发育得很好了。她出了一身汗，脸红扑扑的。
　　 王善堂招呼她，王大脚，歇会儿吧，给我捶捶肩。
　　 王大脚说，俺还没干完。
　　 王善堂说，没事，干什么都是干。
　　 王大脚放下水桶，去给王善堂捶肩。
　　 她不敢使劲锤，就小心翼翼捶，生怕把王善堂捶疼了。
　　 王善堂说，你使点劲。
　　 她就用上点劲。王善堂低下头，看了看她的一双大脚。
　　 王善堂问她，你小时候咋没缠脚？
　　 她说，缠了，白天缠的，晚上俺又解开了。
　　 王善堂说，你要是缠了脚，恐怕就提不动一桶水了。
　　 她说，要是缠了，真提不动了。
　　 王善堂把她的大脚抬起来，看了看，放下说，你的脚比一般人的都大。
　　 她没有吭声，继续给王善堂捶背。
　　 王善堂吸了一口水烟袋，吐出来一串气泡。她被水烟袋的气泡呛得咳嗽起来。
　　 王善堂笑了。王善堂问她，你抽烟不？
　　 她摇摇头说，俺家穷，抽不起烟。
　　 王善堂说，穷人也有会抽烟的。
　　 说着，王善堂吸了一口烟，回过头朝她脸上喷了一口烟。
　　 王大脚赶紧用手去挡，一边挡一边咳嗽。王善堂这回笑得声音很尖，很细，跟夜间的猫头鹰叫似的。
　　 王大脚听了，觉得瘆得慌。
　　 王善堂说，来，你吸一口。
　　 王大脚摇摇头，她哪敢吸？这是王善堂的水烟袋啊，她一个长工，敢随便吸吗？
　　 王善堂把水烟袋塞到她嘴里，让她吸。王善堂的水烟劲头足，她害怕被呛到。
　　 这一次，王善堂没逼迫她吸。
　　 但以后的日子里，王善堂经常让她给他捶背，捏腿。王善堂水烟袋不离手，走到哪都拎着。王大脚闻常了，也不咳嗽了。
　　 这一次，王善堂命令王大脚，你给我吸两口。
　　 王大脚看着王善堂，王善堂把水烟袋慢慢塞到她嘴里。
　　 王大脚屏住呼吸，王善堂看她不吸，也不拿出来。直到王大脚憋不住了，涨红了脸吸了一口，王善堂才开怀大笑。
　　 王善堂再让她吸烟，她高低不吸了。
　　 王善堂让她洗刷尿壶。她洗刷完毕，王善堂让她先闻闻，有味儿的话，让她重新洗刷，直到没味儿了为止。
　　 王善堂又把水烟袋塞进她嘴里，她不吸，王善堂突然火起，反手用烟锅朝她头上磕去。
　　 王大脚的额头立时起了一个大包。王大脚没哭，她咬住牙，瞥了王善堂一眼。
　　 后来，王大脚就学会了吸烟。她老了的时候，就喜好抽烟袋锅子。
　　 她盘腿坐在炕上，手托住烟袋杆，咝咝啦啦地往肚子里吸烟。
　　 她抽的是当地的土烟，不是关东烟。烟叶是枣红色，厚实，一搓就碎，味道特别呛人。
　　 平时，她把烟袋挂在脖子上，抽的时候拿下来。一边抽烟，一边念叨她小时候遭的罪。
　　 王大脚小时候，她爹给王善堂家种地。长年劳累，她爹身染重病，被王善堂赶出家门。
　　 八岁那年，她爹含恨离世。那天，她正在家“缠足”，听说她爹死在郎中家了，她把缠上的布条撕开，拼命往郎中家跑。路上被缠脚布绊倒了，嘴磕出了血，膝盖也磕破了，她不顾疼痛，爬起来继续跑。
　　 埋了她爹不久，就被送到王善堂家当丫头。几年之后，一双大脚板就长成了。
　　 长一双大脚，会经常被人嗤笑的。王大脚在地主家干活，坐在穿廊里凉快的几个小脚女人和小姐，就经常嗤笑她。尤其是，看到她被王善堂用烟袋锅磕的那个大包，笑着耻笑她说，看这丫头，脚大就够丑的了，怎么头上又长出一个犄角来。
　　 是啊，这么丑，以后谁还娶她做媳妇啊。
　　 简直丑死了，跟个丑八怪似的。
　　 地主婆说，人丑看脚，牛丑看角。
　　 听到地主家的小脚女人和小姐这样耻笑她，她心里既羞愧又气愤。她低头看看自己的那双大脚，心想我大脚怎么了，我走起路来稳当，不像你们那小脚，裹得严严实实，好看不假，大风一刮就歪，再大的风，都能把你们刮倒。论过日子，还不如我的一双大脚哩。
　　 地主婆也抽水烟袋。地主婆看王善堂给王大脚抽烟，没好气地对王大脚说，你过来！
　　 王善堂看了一眼他的胖婆娘，对王大脚说，去吧。
　　 正午天热，地主婆让王大脚给她扇扇子。扇了两天，王大脚眼睛睁不开了。
　　 她扇着扇着，她就有些迷糊，睁不开眼，手里的蒲扇好像不听使唤，扇得越来越慢，最后抬不起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病了。还以为是瞌睡，睁不开眼，就闭着眼扇。迷迷糊糊地，她感觉头被一块石头猛砸一下，疼得她“哎呦”一声，顿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她猛然睁开眼，只见地主婆正怒目圆睁，很凶地骂道，不好好扇，我一烟袋锅子磕死你！
　　 额头只觉得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她下意识地用手一摸，被磕的地方起了一个栗子般的大包。
　　 一个大包未消，又一个大包出现。这个大包比先前那个大包厉害，还瘀了血，好几天不消。
　　 头上顶着两个大包，一个紫色的，一个皮肉色的，出出进进地干活。
　　 看哪，王大脚的头，长了两个犄角,一边一个！地主家的小姐说。
　　 王大脚回过头来，狠狠剜了小姐一眼。她心里想，早晚有一天，俺也磕你一烟袋锅子。
　　 捱过了夏天，她又开始给王善堂捶背。有时候，王善堂的手不老实，趁地主婆不在，捏她一下手背，或摸她一下肚皮。王大脚跳着躲开了。王善堂说，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王大脚在心里骂他，呸，老色鬼。
　　 半年后，王大脚的娘又病倒了。为了给娘治病，她在给王善堂捶背时，怯生生跟王善堂说，娘病了，家里没钱看病，想给老爷借一吊钱。
　　 王善堂咝咝啦啦吸烟，半天才说，好吧，看在你爹的份上，晚上铺炕的时候，来拿吧。
　　 十六岁，正是王大脚含苞待放的年龄。
　　 一个伺候地主的丫头，跟牛马一样，白天除了不停地干活，晚上要给王善堂往屋里拿尿壶，给他倒洗脚水洗脚，还要给他铺床。
　　 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倒尿壶、刷尿壶。尿壶要刷得就像茶壶那么干净，只要有一点气味，王善堂就让她重刷。
　　 伺候地主婆睡觉后，还要跟着那些纺线的嬷嬷干活。
　　 嬷嬷们纺线，她给抖线穗子。她抖得又快又好，线穗子在她手里滴溜乱转。每天都要干到半夜，干不好还得挨打。冬天，天冷得邪乎，伸不出手，冻得十指发麻。她的手冻肿了，肿得就像小胡萝卜。
　　 那天晚上，王大脚给王善堂铺好床，在屋里等王善堂。
　　 王善堂没在屋里，他等了一大气才听到他的咳嗽声。王善堂进来问她，铺好了没有？她说，铺好了。
　　 王大脚叫了声，老爷。
　　 王善堂摆摆手，崩叫我老爷了，你快说，想要吗？
　　 王大脚说，想要。
　　 王善堂说，想要的话，那就躺下吧。
　　 王大脚奇怪了，咋还得躺下？
　　 王善堂说，想要的话，就得躺下。
　　 王大脚这才明白王善堂说的躺下是什么意思了。
　　 王善堂对她说，只要她躺下了，他就把那一吊钱借给她。不用去管家那里拿，他柜子里就有。王善堂说，你不躺下，我咋给你？
　　 王大脚为难了，要在平日，她是不会躺下的。难道，她就这么听王善堂的，让她躺下就躺下吗？可是，这会儿是在节骨眼上，她娘急等着钱用。她不躺下，王善堂是不会借给她钱的。
　　 王大脚虽然脚大，但面容清秀，刚毅，一看便知是一个坚强的人。当然，她怎么能轻而易举地躺下，让王善堂占她的便宜呢。
　　 王大脚装作害羞的样子对王善堂说，老爷，你平日里，不是嫌俺脚大吗？
　　 王善堂说，你脚是挺大的。
　　 王善堂说着，催促她脱下鞋。王大脚说，老爷，俺脚太臭了，不能脱啊。
　　 王善堂猴急地说，那你快躺下吧。
　　 说着，就开始拉扯王大脚，王大脚说，老爷，你给了俺钱嘛。
　　 王善堂停止了拉扯，从抽屉里拿出钱来，对王大脚说，写个欠条吧。
　　 王大脚说，俺不认字。
　　 王善堂拿出一张借据说，摁个手印吧。
　　 王大脚摁了手印，王善堂说，这回，该躺下了吧。
　　 王善堂把一张臭烘烘的嘴伸过来。王大脚用手挡住，只让他隔着手背亲。
　　 王善堂的手也开始不老实了。他又像猫头鹰那样笑出了声，王大脚一听这声音，就觉得瘆人。王善堂摸她哪里，她的手就挡在哪里。王善堂要搂她，她就极力挣脱。王善堂无意之中摸到她头上的疤，转身去拿水烟袋，他想再给王大脚额头上来一个大包。
　　 王大脚回头就跑，王善堂丢下水烟袋，去撵她。在院子里，王善堂拽住了王大脚，王大脚大喊大叫起来。
　　 王善堂拖拽着她，要把她拖进屋里。正在这时，有一个人影出现在院子里，王大脚定神一看，是长工王连友。
　　 王大脚对王连友说，老爷欺负人。
　　 王善堂气急败坏地问王连友，你来干啥？
　　 王连友说，老爷，少爷出事了。
　　 王善堂问，啥大不了的事？
　　 王连友说，少爷被绑了。
　　 王善堂顾不得王大脚了，他让王连友去叫管家，赶紧到大堂商议对策。
　　 王大脚跑回家去，给娘请了郎中，开了药方，去镇上抓来中药。她娘吃了几服药，病情总算有了好转。
　　 事后王大脚才知道，少爷被山里的土匪绑架了。这年，王善堂儿子被土匪绑架后，交了不少赎金，才保住了性命。
　　 因为少爷被绑架，王善堂一年多没给王大脚要那一吊钱。王大脚十七岁那年，经好心人撮合，嫁给了王连友。王大脚成为我大爷爷王连友的媳妇。
　　 婚后，王大脚再不去王善堂家当长工了。一家人得吃饭啊，王大脚想做个小买卖，跟王连友商量，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开了一处煎饼铺子，打煎饼卖。
　　 王大脚从小跟娘学会打煎饼，她打出来的煎饼又薄又脆，在当地小有名气。这天，王善堂派爪牙来给王大脚要债来了。
　　 爪牙拿起盖手印的借据，对王大脚说，还老爷钱吧。
　　 王大脚问，多少钱？
　　 爪牙说，不多不少，正好大钱两吊。
　　 王大脚说，怎么变成了两吊，不是一吊吗？
　　 爪牙说，这是借据，白纸黑字，还有你王大脚的手印。
　　 王大脚不识字，让王连友看。王连友认得上面的数字，那上面果然是两吊。王大脚跺着大脚，跺得大地咚咚响。连呼上当了，上王善堂的当了。
　　 王大脚给娘治病，花了大半吊，又开个小买卖，剩下的不足一吊了。
　　 这可是两吊啊。王大脚连半吊也拿不出来，甭说两吊了。王连友苦苦哀求也没用，王大脚一跺脚，对爪牙说，让老爷宽限一年。
　　 爪牙说，没门！老爷已经够仁义了，不能再拖了。
　　 王大脚说，俺们没那么多钱。爪牙说，没钱，不是有房子嘛。
　　 王大脚一听急眼了，说凭什么啊。
　　 爪牙说，借钱还钱，没钱用房子顶，天经地义。
　　 王大脚说，屁！论天经地义，也仅是一吊多点，哪来的两吊？
　　 爪牙说，反了你王大脚，你想吃官司不成？
　　 王大脚说，官府里院深堂大，哪里有穷人说理的地方。
　　 爪牙指着王大脚说，你等着，看老爷怎么收拾你！
　　 晚上，王大脚也是提心吊胆。她不害怕是假的，王善堂什么人啊，想收拾个王大脚还不容易？王大脚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吸烟了。家里没有旱烟，也没有水烟袋，她上哪找去？
　　 王大脚没有想到，她的命运，竟然在一夜间被改变了。改变她命运的，是一个人，或说是一支队伍。这天夜里，一支队伍悄悄来到村里。队伍人数不多，不到十个人。王大脚不知道，王连友不知道，连村里人也不知道。
　　 清明节前后，村里人勤快，一大早就有人去地里干活。王大脚两口子一夜没睡，也早早爬起来。她心里七上八下，唯恐王善堂派人来催债。毕竟，欠着人家的钱呢。
　　 一开门，吓一跳，门口站着两个人。男的她认识，女的不认识。男的跟她是邻居，叫王传君，按辈分，她管他叫叔。
　　 王大脚问，你怎么来了，叔？
　　 王传君指着那位女的向她介绍说，侄媳妇，这位是范同志，她有事想和你商量。
　　 王大脚第一次听见同志这个称呼，范同志上前一步握着王大脚的手说：王大嫂，听传君说，你是一位做事干净利落的人，我喜欢这样的人，认识一下吧。
　　 王大脚说：叫俺王大脚吧。
　　 范同志笑了，说你咋起这么个响亮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