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 】我的母亲(散文)
姐姐打来电话,叫我有空去看看母亲。我心猛然一怔。是提醒,更是批评。其实就半个小时车程,寻思,我这已做外公之人,是有段时间没去看望自己的老妈了,年关工作上事多点不是理由,疫情防控不是理由,接送孙辈不是理由。
见到母亲时,发现她微微笑意后是满脸愁容,她的右上臂比左边粗了很多,袖内裹敷的草药散着浓浓的刺鼻味。长年的劳损,母亲的右臂已上举困难。草药是母亲自己寻采的,她年少时跟着我的外公学了些。
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她疼爱的小孙子依然住在县城的姐姐家里。母女连心。况且我的小妹也工作在同一县城。小侄子已临近中考,母亲这七十大几之人,虽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初中毕业生,也只能在生活上给予小侄子基本关顾。不知不觉快过去两个年头。虽有家人相伴,母亲却遭遇着未曾有过的孤独。母亲说,这两年,每天临睡前总要看会儿父亲的照片。不舍得呵,一生的伴,父亲仍活在她的精神世界里。
两年前,父亲因老年痴呆引发肺功能衰竭离世。此于母亲,犹如失去了相互依靠的情感支撑。父亲患病后未曾留下片言只语,说白了,落上这种病,也无法留下,这不能不说也是我等子女心中的深深遗憾。岂料,母亲为之作了些许弥补,她一气呵成写下了五千字的回忆文稿《我的人生》。
用侄子的作业簿纸。十二页。母亲或是担心她日渐老去也会渐渐失忆。
惊诧。泪目。我的母亲哟,她是在用生命中的苦难、坚强、奋斗、宽容刻下笔端的每一个文字。
母亲一九四六年出生于赣水支流富水东岸的一个贫穷家庭。生于四月的缘故,她的名字中便有一个“四”字。“在我三岁时,我娘生我妹妹不幸产后大出血而死。因为请不起医生,是我祖母用镰刀一割脐带,胎盘往上收,下不来了,大出血,没有消毒。我母亲二十七岁生下五个孩子,只有我哥哥和我活下来,其他几个都死于破伤风。我的小妹妹因家穷负担不起,也跟我娘一起埋掉了,埋了几天我妹妹还在哭叫,太可怜。”
下笔即是如泣如诉。人生的开启,有多种方式。这个苦难的家庭,何尝不是苦难中国的缩影。我的母亲,她三岁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至今也不知自己的娘长得什么样子。“好在还有个年迈的奶奶。”她生命的最早印记从我的老外婆开始。
那年头,新中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农村各方面条件仍然艰苦。“小时都是跟着奶奶去田里抓禾花鱼,到山上打柴,进菜园种菜,弄得全身都长热毒,满身烂,流毒水,加上没有吃,营养不良。有一次烂得不能动了,天天用团箕拖在家门口,满身苍蝇围着,邻居都说没用了,我父亲找了些草药熬水,帮我全身洗,然后就慢慢好了。”
相较外婆难产故去往事,这段场景母亲不曾和我讲过。当下的晚辈或年轻人听了肯定觉得不可思议,但当年的事实就是如此。母亲在用笔记录曾经的过去。她写道:“小时家穷,连衣服也没穿,我奶奶捡打地主的旧衣服给我穿,没有扣子就用禾草绳捆着,鞋子没穿,我父亲用松树板做拖鞋给我穿,没娘的孩子真可怜。”又一个“可怜”,让我泪眼蒙胧。
母亲在《我的人生》文中继续她的生命履痕。“我还好有个勤劳善良的父亲,他辛苦一辈子,没有一技之长,只有砍柴、烧木炭,累死力,供养我们兄妹俩读书。”一九六○年,舅舅考上吉安的白鹭洲高中,母亲同时考上当地的陂头中学,我的外祖父高高兴兴地买了封爆竹送这兄妹俩开学。在开学的路上,外祖父对我母亲说:“四招,你知道不,你是螺溪村第一个女的读中学。”这么一句话,至今仍可以感触到当时的外祖父心里有多自豪。
三年初中生活,给了母亲憧憬,也让她受尽了苦头。当时家境使然,母亲开通学,每年都是学校放假得10元助学金,留着下学期交学费。家与学校相距五里,且隔着富水河,遇到春天涨水,涉水过河时,几次人泡在水面上,脚踩不到底,幸遇临岸瑶湖村的好心人拉上来。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母亲一天只食早晚两顿,雨天或过河时浸湿了衣裤也无衣物更换,十八岁前没穿过短裤子,过冬也是穿一条单裤。而且,母亲甚至有点幽默,她自信抵抗力强,是不死种,有病没药吃,十八岁前没去过医院,没吃过一粒药,都是“抗大”的。
母亲十七岁初中毕业那年,家里就把她许配给了住邻乡街上的我的父亲。用她的话说,那时不懂什么爱情,总还想着读书,无奈班上只取了两个读高中,只是糊糊涂涂过日子,二十四岁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至七十年代,三弟、小妹的出生,光五张小嘴的衣食问题就让她饱尝艰辛。
一九六八年,母亲带着姐姐和我,还有肚子中的二弟,下放回到了二十里外的老家山村种地。一个没有种过田的人,硬是学会了插秧、犁田、耙田,反正什么也得学,为了孩子们有吃有穿,上山挑木炭、捡松桗、斫芦毛、砍柴火什么也得干。一待就是七年,如是酸甜苦辣,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不知怎么过的。
一九七四年收回商品粮时,我已是上学年龄,关于母亲的记忆,我也逐次沉淀、日益丰厚。回到街上,为养家糊口,母亲是哪里有钱攒就人往哪,挑沙、医院洗被、砍柴、做小工,每每汗流颊背。几年后,改革开放,有些文化的母亲进了街道居委会做会计,依然与同事们学作豆腐、染红纸、制粉笔、造爆竹、装刷子、置炉灶、加工蛋白肉。在我看来,她学啥会啥,是个“大杂家”、“多面手”。母亲的身体力行感染着姐姐和我,从小我们也成了父母的帮手。
那年头,父亲在乡直单位工作,母亲操持着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忙里忙外。在祖父去世后,母亲硬是辞职归来经营祖父所开的杂货店,并照顾我伤残的三弟和年幼的小妹。三十年后,我的父亲染疾,又是母亲的悉心陪护。母亲与父亲恩爱一生,为着儿女的生活、学习、工作、婚姻,不知不觉已成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母亲的《我的人生》,倾吐着她的浓浓母爱和无限期待。文稿言语朴实,字迹端工。母亲是小时练过贴的,她的毛笔字在街上小有名气。这篇回忆文稿,于母亲自己,是其生命旅程的盘点,是人生奋斗的交待;于我们这个家,是珍贵的家史回放,是浓厚的家风传颂;于我们这个国,也未尝不是时代发展的变迁写照。
一个家的家史,是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叠加延续。上代人的前半生,或许我们只能从他们的讲述中去感知体味,这也正是我行文用墨的意图所在。母亲的回忆文稿链接着我的家史。
捧读文稿,沉思良久。我忽然发现,讲述母亲的故事,便是讲述我们这个国家的来时路。记着母亲的过往艰辛与奋斗履痕,既是每位儿女的应有责任,更是我们这个民族走向富强的秘籍。
母亲哟,请允许我记下这些文字,寄托我对您的深深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