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大中专毕业之后，如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童般，被硬生生地丢进了省城。旧鞋旧衣裳，人前人模样，总觉得“泥腿子过江”与众不同，最主要的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光鲜，不够“拉风”。面对省城的钢筋水泥，总感觉到冰冷，没有融入的意思。
　　 我想，如果在省城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人生快事！
　　 想这事的时候，我还蜗居在一间面积十几平方米的单位门店内。每天下班，同事们都相继离去，门店的卷闸门一拉，我就如同被母亲圈养的鸡一般听话，安静地坐在头顶一根电线吊着的白炽灯泡前的办公桌旁，看书览文码铅字，哪管那马路上的汽车鸣笛声，然后，再闭上眼睛想入非非，怎么样安放好年轻的身子骨架。
　　 我单纯地以为，知识能够改变我的命运，也只有知识才能让我在人世间过得幸福——得到属于自己的一间房子。
　　 睡觉的时候，把简易的床铺摆在门店的过道上，人往木板上一躺，便呼呼大睡。清晨醒来，才感觉木板会硌粗糙的肌肤，用手一摸，手臂上留有一道深深的印痕。
　　 随着年龄的见长，我的婚事被父母家人提上议事日程，说是二十七八岁的人哪，要有个家。可我想，一穷二白的拿什么成家呀？
　　 要知道，九十年代找对象是要家里有房的（要有车，是后几年流行的事）。
　　 堂妹为我介绍了自己的同事，说是房子摆在结婚条件的首位，其他的可将就。这可乐坏了父母双亲。最终，当我手里攥着父母所有的积蓄与妻子走在看她公公留下的空置房的时候，我的心里如吃了蜂蜜般甜。
　　 这是一套将近八十平方的两室一厅，在六楼。一个老长的阳台，一个通往厨房与洗手间的过道，一间十几平方米的主卧，一间五、六平方米的次卧，还有一间菱形的客厅。据说，这种户型是父辈人家奢望的。
　　 房子地处南昌市洪城路与十字街的分叉路口。马路的南面是一家“富豪大酒店”，西面是一家“锦江皇冠大酒店”，南北顺延下去是黑压压密麻麻的天眼井危房和以前村民自建的砖瓦房。楼底下是一家“老太婆大排档”，早茶夜宵，弄得这里整日整夜吵吵闹闹的，三教九流擦鞋的、打工的、涂脂抹粉的人物都有，且滋生出一批流浪儿和叫化子。
　　 时常，我会在半夜被“杀猪”般的嚎叫声中惊醒。那是因为大排档老板与员工们，在一起整蛊一个吃白食的家伙。据说是把吃白食的家伙扒光了在地面上翻滚来翻滚去。
　　 不过这些都不打紧，重要的是我的这副在外飘泊六年的身板，有个安放的地方，且可以逃离单位的门店。
　　 由于手头拮据，我与妻子商议，装修从简，只要装得能够把家里打扫干净就行。于是，叔叔根据我们的需求，就在原来的户型上刮了瓷，铺了地砖就大功告成了。
　　 晚上躺在细软的床铺上，整个身子骨如母鸡躺在安乐舒适的窝般惬意。
　　 下楼往左，是一个T型过道。在大排档不摆饭桌的时候，这里会集聚楼上楼下的邻居，尤其是老大爷和老大娘，尽唠嗑些家长里短。那氛围，敢情回到了乡下村民聚在一起拉家长的场景。
　　 大抵，我还是住进了“平民窟”。
　　 可对面的“锦江皇冠大酒店”却是另一番模样，终日灯火通明。门卫是一个肯尼亚过来的实打实的黑人。有一次，我在理发店与他近距离接触了。他上身穿着休闲西装，下身穿着牛仔裤，操持着一口流利的南昌话与理发师交谈，偶尔也迸出一两句家乡的英语。如果不是他自己说家里的情况，以及在外打工的感受，我真的会以为他只是一个皮肤较黑的本地人。
　　 晚上，我突然被一群少男少女的尖叫声吵醒。原来，台湾歌星周杰伦入住了锦江皇冠大酒店。于是，那些懵懂的少男少女们不约而同地赶来，站在酒店的楼底下，扯着嗓门不停歇地叫着嚷着“周杰伦我爱你”的誓言，直到天明。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那些清纯的“粉族”，发了呆。原以为，这个画面只有电视里才会有，现实当中是不会存在的。可偏偏，事实就在眼前。
　　 嘈杂的两室一厅，在女儿小方语读初三的时候被政府拆迁了。在搬进临时租住的两室一厅的时候，小方语“哇”的一声哭了，“我要回家！为什么要租房住？我要回家嘛。”
　　 我并没有上前阻止，只是默默地看着小方语掉眼泪。是啊，在两室一厅里，我有了家，有了妻儿。一下子说征就征了，说没就没了，心里总会有落空的时候。
　　 租屋的装修可谓讲究，地面铺的是精致的竹地板，锃亮锃亮的。墙壁上贴的是美观花纹的布套。只可惜，年岁久远，布套有脱落的痕迹。
　　 一套据说是价值十几万的座椅和茶具，稳稳地落在客厅。墙壁上挂着时鲜的木制家庭影院的音响。我说：“怎么不带走？”
　　 房主回：“不要了，你用着吧，就是旧了些。”
　　 我在心里惊讶着，这些雕梁画栋的手工艺术品的家具，不是越老越值钱吗？怎么说扔就扔呢。
　　 妻说，就你老古董穷酸相，这些不流行了呀。
　　 我直摇头，这也太奢华了太浪费了。
　　 租屋的光线没有两室一厅好，也没有阳台，真真切切的电影院的氛围。要说租屋安静，是可以的，近在咫尺的高楼之间，只看见密密麻麻的向外凸的防盗窗与少量出没的居民，鲜有往来；要说吵闹，也是可以的，因为租屋靠近铁路，时不时的有节奏的铁轨声响，弄得妻睡不好觉。
　　 选择这里，只是为了让小方语上学离校园近些。
　　 拆迁款下来了，小方语也毕业了，于是，我在南昌市西湖区朝阳板块买了一套三室二厅的居室。不过，妻以偏僻为由与我大吵一架。
　　 而我，相中的偏偏是这里的安静，确确的“心远地自偏”。
　　 三室二厅在朝阳天成小区内。小区成抱状，中间是一个大大的花园式休闲区，且如一个操场一般有跑道，可锻炼。出东门一直往东一两公里就是象湖景区，西边一条由北向南流的蜿蜒小溪如飘带一般镶嵌着，灵动可爱。再往西过马路就是南昌市动物园。其他周边是一些旅游休闲商业区，还未完全建成，急待开发出来。
　　 这里静谧，晚上小区的灯光如天上的星星一般稀疏地点缀。小区的高楼如雨后的春笋般见长，寂寞的直与天上的星星软语。
　　 至于装修，那时手头上有些宽裕，我还是跟叔叔说，简装吧。于是，叔叔在三室二厅里大显木匠的身手，从吊顶的考究，到衣柜的选材，再到铺地砖的色彩，都一一斟酌。就连三间房里的床铺，也是叔叔一斧一板地打制的。
　　 叔叔说，简洁实用，全屋配置白墙白砖，再赋予原木色的木板，南北通透搁多久都不会过时。
　　 其实，三室二厅的好，不在于房子的宽敞，而在于它离小方语上课的南昌市第一中学近，近的校方都不让小方语住校，要走读。
　　 或许，我的人生价值观在悄悄地发生改变。房子已不再是人生首选，而在于品质。
　　 妻羡慕地看着别家装修得高大上，突然说：“老公，等我们再有房了，也豪装啊。”
　　 我先是一愣，然后又想着中国已经进入了小康社会，于是笑了，“好，豪装，就你爱慕虚荣！”说完，我哈哈大笑。
　　 然后，我的脑海里浮现了刚入职时，头顶一根电线吊着的白炽灯泡前的一束光围成的清贫人生时的场景。
　　 人生值得，在哪呢？蜗居，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