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父亲离开我们的第十七个年头，也是他的百岁诞辰，这使我的思念之情愈益深切。近来，我的梦中常出现这样的画面：看到父亲在老家院子里忙活的身影，我就想，父亲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没有离开我们呀！我想去拥抱他，可我的腿怎么也迈不开，想和他说说话，也总是发不出声音。实在难受极了，我就从睡梦中惊醒了！
　　 梦中醒来，我便回忆起了父亲生前的一桩桩往事。
　　 一
　　 父亲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是家中的长子。年少时，在本村私塾学堂读书。他在学习上很勤奋。除了在校认真学习外，放学后也一有空就躲到没人打扰的牛棚里读书，即使春节期间也舍不得出去玩。因而，他成为班级里学习成绩优秀的人。通过五六年的学习，他通晓“四书五经”及诸子百家的很多杂文，懂得了许多做人的道理。
　　 由于家庭事务繁忙，父亲十四五岁便忍痛辍学，帮助祖父母料理家事。
　　 父亲年仅十一岁，就能帮助大人干农活。他常用课余时间随祖父去锄地，虽力气小，做得不是很快，却做得很仔细。这让我想起自己的十一岁。那时，我除了上学就是玩，还时常给父母添烦恼。
　　 七十年代末，家里自留地出产的辣椒，大都是父亲挑着担子，或推着车子去五十里以外的运河集市（邳县县城）上出售的。有两次，在没有同行者相助的情况下，我帮父亲把装有辣椒的独轮车送过大沂河。初冬时节，半米多深的水面上已结了冰。行走在水里，如同打了麻药，两只脚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即使腿被冰块划破了，也不觉得疼。漆黑的夜晚，我把父亲送过河，回家再睡四五个小时的觉，可父亲为了抢占摊位，还要推着车子，在天亮之前赶到市场。父亲无数次地从水里趟过，不知他是怎么忍受的。
　　 父亲除正常的田间劳动，还为家庭生活吃了数不尽的苦。为了做山芋粉丝，他去离家一百五六十里的临沂，用独轮车推回两口大瓷缸；为了卖粉丝，他推着车子走街串巷；为了吃得饱，他推着车子去台儿庄等地，用少量大米换回数量较多的山芋干；为了建房，他拉着平板车去五十里以外的艾山运石头。更辛苦的是，在生产队扒河的工地上，因父亲比一般人有力气，大多数时间都是他驾着独轮车（力气小的人只能拉车），一步三喘地往河堤上推……
　　 每每念及父亲满脸尘土，耕耘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拼命弯腰推车、拉车时的情形，及父亲单调而凄凉的叫卖声，我就觉得心酸！
　　 七八十年代，父亲在生产队的造纸坊劳动，因经常光脚在汪塘里漂洗纸浆，又长时间站立于潮湿的旱池子（大水池旁边的小池子）里抄纸，以致到老年时，他双腿患了关节炎，行走起来很是困难，在最后一年多的时间，只能躺卧在病床上。
　　 二
　　 父亲把忠厚传家、诗书继世作为教育下一代的理念。子孙们在他的培养下，大多学有所成。后人中有人成了教师，有人在上市公司里成为管理者，还有人自己开办了公司……。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都能为社会做贡献。
　　 我小学和初中阶段，处于“文革”后期，因升学实行推荐制，先后两次“落榜”。恢复高考后，我去县城补习班学习，因基础差，多次都没考取。一个二十几岁的人，我深感愧疚，觉得没脸见人。这时，父亲就鼓励我说:“不偷不抢，这有什么丢人的？今年不行，明年再来。现在家里条件好了，你就放心地学。咱祖上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老天总会给一条出路的！”
　　 父母亲都年近花甲，仍拼命地忙个不停:干农活、做粉丝、打草包、编斗篷衬子……。而我和弟弟都坐在舒适的教室里，甚至放假期间，父母亲出去干活，也把我们锁在家里复习功课。见此情景，邻居就劝父亲说:“儿子长大了，没必要再上学了，这样会把您两位老人累垮的！”父亲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在农村改革初期，家庭生活仍很艰难，父母亲是节衣缩食供我和弟弟上学的。为了我们在学校里吃得体面，也为了补充营养的需要，我俩在学校吃的都是小麦煎饼，父母亲在家里却吃玉米加山芋干甚至粉渣做的煎饼。
　　 当我被高校录取时，父母亲高兴了好几天，并且用九十块钱给我买了一块上海牌的手表。在当时农村一个劳动日只有几毛钱的情况下，九十块钱不啻于一个天文数字。这可是父母亲用了很长时间，省吃俭用，用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钱买的啊！这也让我体悟到了“砸锅卖铁”的真实含义。
　　 三
　　 建国初，时值国家急需用人之际，上级领导来家里邀请父亲，说:“你是有学问的人，银行、供销、粮食、教育几个部门，可以随便拣，哪一个地方都能去。”可父亲都推辞不就。最后，实在“盛情难却”，才到村里做了几年的文书、会计。
　　 父亲从心底里向往田园生活，觉得离开土地做别的事，都不是他最想要的。正如晚年他在诗中所写到的：
　　 “一宵好景孤月朗，丰收稻谷满粮仓。秋高气爽多愉快，不是春光胜春光。”诗歌以情景交融的笔触，勾画出一副朗月丰收图，体现了父亲热爱田园生活的高洁情怀。
　　 父亲有意识地将会计方面的技能，一点一滴地传授给王姓弟子。当弟子基本适应工作需要时，他便辞去村里的工作，——像是解脱，又像是获得了自由。他兴奋地生活在充满希望的田野上。
　　 父亲是庄户人中的老把式，各项农活都干在前面。播种、扬场、垛垛子等技术活他都带头干。此外，在田间除草或收割庄稼等，领导一般都安排父亲“带趟子”（在前面领头）。他干得快，干得好，是一般社员没法能比的。
　　 在村里工作期间，父亲工作仔细，做事谨慎。未曾在工作上出现过失误。因大小是个官，村里有选择性地发放救济粮，他都不要。即使揭不开锅，也不索取公款公物。有时上级来人招待，他都躲得远远的。
　　 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盛行的年代，父亲受生产队委托，冒着风险，为队里开办榨油坊。当榨油设备被贴了封条，父亲就等待检查的人走了以后，小心地揭开封条继续干。在父亲的带领下，油坊账务清晰，管理规范，经营方法得当，为生产队赚取了不菲的副业收入。
　　 生产队收入的钱款，是由父亲保管的，账目从未有过差错，他也从不想贪占分文。
　　 在人人为吃饭而争抢的年代，父亲却坚守道德，固守贫穷，不为钱物所动。
　　 三叔在学校教书，饿极了喝点掺酱油的开水，或吃几片山芋干充饥。可他看着我们一家子饥饿难忍的窘境，就指着父亲悲愤地说：“你这样下去，一家人会被饿死的！”连生命都难保的时候，父亲为什么还这样清廉呢？！
　　 三年自然灾害后期，在生活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情况下，父亲携全家人逃荒到东北四五年的时间，虽经历挨冷受冻和很原始的超强劳动，但总算躲过了饥荒。
　　 四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父亲曾有过惊险的履历，只是他凭着机智和勇敢，才躲过了劫难。有一次，他正在造纸作坊抄纸，几个持枪的人来到门前，其中一人拿枪指着父亲喝道:“你叫什么名字？”父亲随口说了一个谎，持枪人便慢慢地退出去。等那伙人走了以后，父亲趁机躲了起来。后来才听说，那伙人就是想来抓父亲敲诈钱财的。还有一次，祖父在地里干活，突然来了几个人，为勒索钱财，他们拿起鲜秫秸就往祖父戴着的斗篷上打。父亲恰巧赶来，大声道:“住手！我家驻扎队伍，到地里收庄稼是经过刘营长批准的！”几个人听后，便灰溜溜地逃走了。其实哪有什么队伍啊，那是父亲随机编造的。
　　 农村人讲究死后也要落叶归根。解放初期，父亲曾陪亲戚徒步行走二三百里，为客死他乡的人找回尸首，令死者家人无比感激。七十年代末，有个邻居因眼前没有子女而找到父亲，请求帮忙领养一个孩子，父亲当即接受了邻居的请求。通过办理一系列繁杂手续，去南通给邻居领养一个婴儿，使这家人享受了天伦之乐。
　　 父亲除儒学外，还喜欢地理、占卜、面相之术，常为邻里看阴阳风水，为婚丧嫁娶选择吉日，为时运不好的人指点迷津。他虽略通此道，但从没有以此谋生的想法。他认为以此为生不是正道，如能无私帮助别人解决一些心理困惑，倒也算做了点好事。
　　 父亲为乡民料理婚丧嫁娶，每一次都要请假忙活两三天的时间，自己少挣了工分不说，还要添上份子钱。至于家主的酬谢，从来都没有收取过。
　　 族谱修订是件麻烦事，父亲一生多次参与修订家谱。几乎每修订一次，都要花费两三个月的劳动业余时间，或编写打印资料，或远走他乡调查走访，理顺族谱上的纠纷与矛盾。使孙氏家族逐渐成为一个涵盖地域广、族人团结和谐的大家庭。
　　 五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遍及全国，农村实行了土地大包干的经营模式。面对大好时光，父亲非常高兴。他利用农闲时间，挥毫书写所看、所听、所想。在歌颂国家富民政策的同时，也批判社会的不正之风，担忧人心不古，道德滑坡。
　　 在垂暮之年，父亲留下四百多首古风体诗，都是自然情感的流露，读了令人深思、感动。
　　 如：“清浊不分横流水，乱世哪有好文章”，“身处黑暗多忍耐，待至春来花自开。万物按节巧安排，梅花香从苦寒来”等诗句，用平凡的言辞阐述深刻的道理，当成为后人牢记于心的传家金句。
　　 父亲晚年，由于关节炎愈发严重，致使浑身骨骼疼痛，生活很是不便。好在有母亲和哥哥的照料，才延续了他的生命。
　　 可最令我不安的是，父亲在病痛折磨的情况下，还始终把我挂在心上。那时，单位处于破产的边缘，家庭经济状况凶险，再加上杂事缠身，我很少回家看望父亲。听邻居讲，父亲常坐在村北路口的小桥上，望着北方，望着二十里以外的我和我的家人!
　　 对此，我非常内疚，这是我一生都无法去除的痛……
　　 父亲，如果有来世，我还做您的儿子，一定会好好地孝敬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