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夜，塔娜才从昏迷中醒来。夜，像滴墨迹，浓得化不开，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在草原上回旋。
　　 肚里似被刀绞过，疼得厉害，塔娜痛苦地缩成一团。
　　 又没了。塔娜抽搐着，使劲拽了拽被子。
　　 孩子，你醒了？床沿边一个黑影哑着嗓子问。
　　 阿妈，你怎么在这儿？塔娜心里一惊，想要坐起来。
　　 快躺下，你身子虚着呢。一双枯瘦的手轻轻摁住了塔娜。
　　 黑暗中，娘俩你一言我一语唠了起来。
　　 孩子，听妈一句劝，别折腾了。
　　 阿妈，我只想生个自己的孩子。
　　 可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了，这已经第三回了。要不……
　　 沉默了一会，阿妈继续说，要不，咱就抱一个。
　　 我还年轻，我要生。塔娜“哗啦”一声撩起被子，不耐烦地蒙上了头。
　　 阿妈不再言语，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
　　
　　 二
　　 阳光温热，塔娜慵懒地睁开眼，一股浓郁的奶香味飘了进来，塔娜不觉吸了吸鼻子。
　　 阿妈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塔娜心头一热，趿拉着脱鞋，从后面轻轻搂住阿妈。
　　 阿妈，还是您最疼我。
　　 阿妈回转身笑笑，拉塔娜坐到餐桌前，桌上，一锅奶茶煮着炒米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塔娜盛了一碗，抿了一口，轻轻吧唧着嘴。
　　 阿妈温柔地看着塔娜，动了动嘴唇。
　　 阿妈，有啥话，您就说。塔娜笑着挑了挑眉毛，从小她们娘俩相依为命，塔娜太清楚阿妈了。
　　 孩子，我，我……阿妈吞吞吐吐。
　　 嗯？塔娜端着碗直视着阿妈，心提了起来。
　　 孩子，我去过旗里的福利院了，相中一个女娃，是个孤儿，长得挺招人喜欢……
　　 塔娜“噌”一下子站起身，将碗一撂，生气地嚷起来：猪肉贴不到羊身上，不是我生的，不会有感情，我坚决不要。
　　 塔娜疯了般冲进卧室，重重摔上了门。
　　 阿妈坐在桌前，叹一口气，怔怔地望向窗外。
　　 窗外，林林总总的楼房越建越高，一条新修的铁路从中间穿过，蜿蜒着伸向远方，将这个旗政府所在地分割为不规则的两个区域。
　　 二十多年了，草原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三
　　 阿妈好几天没来了，塔娜心里空落落的。
　　 塔娜知道阿妈为自己好。结婚这几年来，她怀一次流一次。每一次，都如同小死一回。
　　 可塔娜不甘心啊，她刚三十出头，况且，夫是家里的独苗，总不能让他家断了后。
　　 夫离开草原去南方出差半个月了，中途只来过一个电话。因为孩子的事，塔娜已经明显感觉到夫这两年的冷落。
　　 不行，我一定要生，血缘关系才最亲。那样，即便他离开我，我还可以和自己的孩子相依为命。就像她和阿妈那样。
　　 阿妈，是塔娜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从她记事起，就是阿妈一个人带着她。有一回，塔娜忍不住，问起自己的阿爸，阿妈一把将塔娜搂在怀里：可怜的孩子，你的阿爸早不在了。
　　 从此，对于阿爸，塔娜只字不提。
　　 谁的人生没有残缺呢？可不生一个孩子，怎么算得上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塔娜心烦意乱地想。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塔娜，接通后，她脸色大变，失魂落魄赶往旗中心医院。
　　 隔着玻璃，塔娜看到，阿妈安静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插满了管子。
　　 我阿妈咋了？塔娜慌乱地摇着大夫的胳膊。
　　 病人情况危急，血压很低，现在急需输血，你准备一下。
　　 好，好，抽我的，抽我的。塔娜一个劲儿地点头，赶紧撸起了袖子。
　　 一阵忙乱后，大夫拿着几页纸出现在塔娜面前。
　　 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大夫露出惊诧的表情。
　　 塔娜瞪大眼睛，那几页纸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四
　　 阳光笼罩着病床，阿妈微微睁开眼。
　　 阿妈，阿妈。塔娜一声接一声地喊，生怕阿妈的眼睛再度合上。
　　 我是谁的孩子啊？这句话就要冲出口，塔娜吞了吞口水，又狠狠咽了回去。
　　 阿妈伸出枯瘦的手，缓缓摸着塔娜的脸，露出慈详的笑容。
　　 塔娜强忍着悲痛，将头倚在阿妈怀里。
　　 不要害怕，孩子。你是我的孩子，也是草原的孩子。长生天会保佑你。阿妈断断续续地说，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阿妈被葬在草原深处。伫立在瑟瑟秋风中，塔娜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她的心好像被掏空了。
　　 半个月后，塔娜回到了养育她的牧场，开始收拾阿妈那座破旧的蒙古包。
　　 打开门，一切还是她小时候的模样，她颤抖着双手打开阿妈锁着的那个斑驳的壁橱。
　　 里面有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封面用蓝笔标注着1960年。打开后，有一个户口本，是阿妈的，她看到婚姻一栏里赫然写着：未婚。塔娜的心哆嗦起来。
　　 户口本下面，是一沓文件和一份领养书。
　　 塔娜屏着呼吸，一页页翻看，文件里详细记着：因江南遭遇自然灾害，部分婴幼儿被送到福利院，由于条件有限，福利院不能接收更多的孤儿，政府决定将上千名孤儿送到内蒙古，交给当地牧民抚养……
　　 泪水打湿了纸页，塔娜捧着文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呼喊着：阿妈，阿妈。
　　 蒙古包外，云层翻滚，一缕缕风在草原上呜咽。